晓梅正举着相机拍雨后天晴的光,闻言笑骂:“埋汰谁呢?”她镜头一转,对准王建军磨石头的侧脸,他鼻尖上沾着块石粉,像沾了粒白米粒,“这张拍得好,把你那股子较真劲儿都拍出来了。”相机屏幕上,王建军的睫毛上还挂着点雨珠,在阳光下闪得像碎钻。
花房角落的铁皮饼干盒被李叔挪到了窗台上,盒盖半敞着,里面的牡丹籽露出小半粒,黑黢黢的,像被水泡过的黑豆。盒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铁色,锈迹像张网,把那几个字罩得若隐隐若现。吴涛举着手机对着盒子拍,镜头怼得太近,连盒底的划痕都拍得清清楚楚。
“家人们看这盒子,”吴涛的声音有点抖,大概是蹲久了腿麻,“这可是李爷爷年轻时的宝贝,装过牡丹籽,装过糖块,还装过给李奶奶的情书呢!”
李叔在旁边听着,烟袋锅差点掉地上:“瞎咧咧啥?”脸却红了,往花坛里啐了口烟袋锅灰,“就装过回瓜子,还是你李奶奶炒糊的。”
王婶拎着水壶进来浇花,壶嘴是歪的,水流到地上,在瓷砖上漫开小水洼,映着花房顶上的玻璃格,像块碎了的镜子。“别听他的,”她往桃树苗根上浇了点水,水流顺着泥土的裂缝渗进去,“当年李叔追李婶,就靠这盒子装野花儿,一天一朵,装了仨月。”
李叔的脸更红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干花瓣,黄不拉几的,像被揉过的纸。“这是当年最后一朵,”他往花坛里撒了点,“混着土,给牡丹当个伴。”
王建军看得手痒,捡起块碎青石,三两下雕了个小盒子,比李叔的铁皮盒小一圈,盒盖上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花瓣上还刻了个“李”字。“给您,”他往李叔手里塞,“将来牡丹结籽了,用这个装,石头的,不怕锈。”
李叔捏着石盒,指腹在刻痕上蹭来蹭去,眼眶有点湿:“这小子,心倒细。”
丫丫抱着本童话书跑进来,辫子上的红绸子扫过吴涛的手机镜头,差点把手机带地上。“王叔叔,我给牡丹籽讲了故事,”她把书往石台上一放,书页上画着只小兔子在种花,“它们听完就发芽了。”她趴在花坛边,鼻子快碰到泥土,“你看你看,是不是冒绿芽了?”
其实那只是块小土坷垃,被雨水泡得发绿。王建军却顺着她的话说:“是呢,快长吧,等长出来,给丫丫编个花环。”他用刻刀在花坛边的石板上,刻了个小小的兔子,正蹲在牡丹籽旁边,像在守护着什么。
傍晚的时候,花房里的水汽渐渐散了。夕阳透过玻璃顶,在地上拼出长长的格子,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王建军的影子落在青石柱子上,正好和他刻的“虞美人”三个字重叠,像给那三个字添了层黑边。
林凡拎着袋新收的老物件进来,有个旧搪瓷杯,杯沿豁了个口,里面还沾着点茶渍;有双小孩的虎头鞋,鞋尖磨平了,老虎眼睛的黑布都起了毛球。“这些放花房的展示架上,”他往架子上摆,“让来的人瞅瞅,以前的日子是啥样的。”
王婶端来刚蒸的南瓜饼,用的是花房里新摘的薄荷叶垫底,清香混着甜气,在花房里漫开。“尝尝,”她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块,“面是新磨的,南瓜是后院种的,就着这花房的味儿吃,才香。”
南瓜饼的甜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李叔烟袋锅的焦味,在嘴里慢慢散开。王建军咬着饼,看着自己雕的小盒子被李叔珍宝地放进展示架,突然觉得,这花房里藏着的不只是花籽,还有好多好多盼头——盼着牡丹开花,盼着虞美人发芽,盼着桃树苗长高,盼着日子像他刻的石头那样,一刀一刀,都带着暖。
玻璃外的天色渐渐暗了,王婶的包子铺亮起了灯,暖黄的光透过花房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光斑,像块融化的黄油。
王建军拿起刻刀,在新的青石上划了道线,准备雕个小小的灯,就像王婶铺子里的那盏,亮堂堂的,照着所有的盼头慢慢长。
王建军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抬头往玻璃外瞅了眼——王婶包子铺的灯果然亮了,暖黄的光像块融化的蜂蜜,淌进花房里,把地上的光斑染得黏糊糊的。他低头在青石上比划,想把那灯光的样子刻出来,刀尖刚碰到石头,就被丫丫拽了拽袖子。
“王叔叔,你看!”丫丫举着片刚捡的银杏叶,叶子边缘卷着,像只小黄蝶,“李奶奶说,这叶子能当书签,夹在故事书里,下次翻到就知道讲到哪儿了。”
王建军放下刻刀,帮她把叶子抚平:“是呢,比塑料书签好看,还带着股光味儿。”他说的“光味儿”,是晒过太阳的草木香,丫丫似懂非懂,把叶子夹进童话书,又凑到花坛边瞅那“绿芽”,小手指头戳了戳土坷垃:“它咋还不长呀?是不是我故事讲得不好听?”
“哪能呢,”王婶端着刚蒸好的糖包进来,白胖的包子冒着热气,“这籽儿跟人似的,得睡够了才肯醒。当年你爸种的那棵石榴树,埋下去仨月才冒头,后来结的果子甜得能齁着人。”
李叔蹲在旁边抽着烟袋,烟杆敲了敲鞋底:“急啥?咱这花房,就不是催着长的地方。你看那盆仙人掌,去年忘浇水,干得跟柴火似的,今年一场雨,不又绿回来了?”他指的是花房角落那盆仙人掌,浑身是刺,却顶了朵嫩黄的花,像个倔强的小老头。
晓梅举着相机转了圈,镜头扫过王建军刻了一半的石灯,扫过丫丫的童话书,最后落在李叔烟袋锅里的火星上:“李叔这话在理,慢工出细活。就像建军刻石头,急了准出岔子。”
王建军耳尖红了,拿起刻刀往石灯上补了两刀:“我那是追求效率。”话虽硬气,手上的力道却轻了,雕灯芯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小小的凹坑,像真能盛住灯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