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这是一句出乎意料的、单纯的祝福。
真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没来得及说声“谢谢”,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克鲁泽就留下了这句仿佛告别的话,随即转身,干净利落地打开了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金属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门内与门外的世界。
真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那个渐渐远去的、穿着白色制服的背影。
但他的手指只能在空气中徒劳地划过,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只能无力地、轻轻地垂落在床单上。
「……什么啊。」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自语。
从头到尾,都是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人。
一开始以为是个戴着面具、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可疑男人。
聊了几句之后,却发现他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温柔地微笑。可就在最后,又露出了那样意味深长的、复杂的笑容。
不,兜了一圈,果然还是个可疑的人。
就算是现在的真,也能清楚地判断出,那个在非战斗场合也始终戴着面具的面具男,品味绝对很恶劣。
「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他喃喃自语。虽然在那场对话中,他时刻能感觉到对方那试探性的、仿佛要将自己内心看穿的眼神,但最后那句祝福……应该……是真心的吧?
是在关心着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吧?
只是,在那场关于世界和憎恨的对话中,他处处都能感觉到一种隐藏在平静话语之下的、深不见底的阴暗。
那种感觉……
那个人,说不定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场该死的战争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问出那样的问题,才会对“憎恨”有着那么深刻的理解。
还是说——————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
「劳?路?克鲁泽,吗……」
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试图将它刻在记忆里。
随着那个男人的离去,房间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这一次,真脑中的混乱并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汹涌。
今后,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那个男人为他指出了两条路。
一条,是返回奥布。另一条,则没有明说,但真知道,那是在这个扎夫特基地,或者去往pLANt,在别的地方生活下去。
——————但是,奥布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和烧焦的瓦砾。
就算回到那里,也没有一个家人在等待着他。
他所珍视的、构成他整个世界的人们,已经全都被无情地夺走了。
既然如此,干脆——————
去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或者……去追寻那个男人话语中的答案?
去亲眼看看,他所说的那个污秽不堪的、充满了憎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
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中不断盘旋、碰撞,形成了一团解不开的迷惘。这团迷惘,迟迟没有从他的脑中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沉重。
在病房之外,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克鲁泽走出真的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少年那迷惘而又倔强的眼神,连同那份出乎意料的回答,一同隔绝在门后。
他走在扎夫特基地那条漫长而笔直的走廊上。
从走廊深处,隐约传来大型机械低沉的运作声,以及通过广播系统播报的、模糊不清的指令,这些声音共同构成了这座战争机器内部单调而压抑的背景音。
他独自一人走在这条空旷的走廊上,脚步声规律而清晰地回响着。
面具之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从唇边溢出。
「——————是个和我完全不像的少年啊。」
在奥布那片燃烧的废墟上,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跪在家人残骸边,仰天嘶吼的少年时,他从那双红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被世界彻底背叛后所燃起的、混杂着憎恶与绝望的黑色火焰。
在那一刻,克鲁泽将真?飞鸟的影子,与遥远记忆中那个同样被绝望所囚禁的、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得知了自己有缺陷的遗传基因、被自己的“父亲”阿尔?达?弗拉格像一件失败品一样抛弃、被无尽的绝望和对创造者、对世界的憎恶所囚禁的过去的自己。
虽然经历截然不同,但那份被剥夺了一切的空洞,那份指向整个世界的恨意,是共通的。
所以,克鲁泽才心血来潮,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他救下了他,然后,向这个同样被人类的愚蠢竞争夺走了一切的少年,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他早已知道,却又想再次确认的答案。
他期待着,甚至可以说是确信着,这个少年会给出和他一样的回答——拥抱憎恨,选择复仇,将这不公的世界彻底颠覆。
然而……
但是,那样是不行的。家人被夺走的我,如果做出和自己一样的事——————我觉得是不行的。
真?飞鸟给出的答案,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完全出乎了克鲁泽的意料。
克鲁泽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沉溺于憎恨与绝望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当他在病床上,看到少年眼中那团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粘稠的憎恶之色时,他就是这么确信的。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认为——这个少年,也和自己一样,拥有了憎恨一切、毁灭一切的“权利”。
但真?飞鸟,却用他那幼稚而又坚定的回答,彻底背叛了克鲁泽的这份期待。
他选择了绝望,他承认了憎恶,但他却拒绝让这些东西主宰自己。
他的内心,比克鲁泽想象的,要更温柔,或者说,更强大。
他没有为了自己被夺走的过去而呐喊,反而为了某个素不相识的、未来的“谁”,为了不让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而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背负着痛苦前行的道路。
经历着与自己相似的遭遇,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这让克鲁泽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极为陌生的、矛盾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