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
老者又对陈平安微微点头,随即再次看向周矩,沉声道:“周矩,速速赶回书院,我另有重任交付于你。”
周矩听到这话,眼神微微一亮:“是北边的事?”
这话出口,相当于在众人面前泄露了些许天机。
可老者毫不在意。
他转而看向满堂江湖豪客,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道殊途同归,武学亦是如此,贵在养心,唯有心定,方可洞察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
“希望在座各位莫忘江湖侠义之心。”
“我观湖书院,会为诸多江湖豪客敞开大门,若诸位愿意,随时可入内自行悟道。”
这番话,堪称圣人点拨,如春风化雨。
虽点到即止,却如醍醐灌顶,每一字每一句都透着儒家文风,让人心中生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
在场众人顿时深深折服。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
老者说完,身形便在空中缓缓消散。
只是这具法身在消散前,他又以圣人六识心眼看向陈平安。
眼中既有感慨,又突然多了几分复杂,同时还带着几分惊惧。
山崖书院齐静春,果真选了这位大骊少年做嫡传弟子。
这弟子竟已达武夫七境圆满,离八境只差一步,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他以圣人之能,也只能看到这些,再想深究,便生出一种“会死”的预感。
这预感让他毛骨悚然。他可是圣人,竟会有这般恐惧!
他更清楚,这预感绝非来自齐静春隐藏的手段,而是另有恐怖力量加持。
也就在这一刻,这老者的心头猛然一惊,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直接不再观察陈平安。
“怪哉,惊哉!”
随即老者又以心声对周矩叮嘱开口:“无论你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什么,都不可妄言,切记话不可乱说,可懂?”
周矩表面露出微笑,同样以心声回道:“先生,徒儿谨记。”
圣人身影彻底消散后,周矩才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早已不见。
他见状不再久留,只是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便径直走出了山庄。
不多久,这周矩一路小跑已经离开了七八里的路程,来到了一处山坡之上,紧接着哈哈大笑:“真的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他周矩,在陈平安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周矩,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
周矩也可以说是周矩然。
他虽然只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但哪怕是崔明皇这般宝瓶洲的大君子,也不敢轻视他周矩。
不单单是因为周矩的儒家修为不能小觑,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以前是一位贤人,晋升了君子,却又曾从君子之境被硬生生打回贤人这般酣畅经历。
而是因为他周矩能够看到某些圣人都看不到的景象,这也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学宫圣人曾经也嘱托过观湖书院的山长,要小心呵护周矩,绝不能让周矩误入歧途。
其实在周矩的眼中,他看众人有着两副面孔。
一副是平常的面孔。
而另一副则能映出众生百态。
所有的修行之人,尤其是儒家门生身上,都会蕴含着一股特别的精气神。
而这些精气神在周矩的眼中,能具象化展示出某些奇异景象,犹如米粒大小亦或者指甲盖大小的小人,出现在周矩所观之人的身上某处,又或者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蓬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形象却是,步履蹒跚,面容枯槁的老者。
又有着一位看似古板、治学严谨的夫子,但是他的脑袋上却漂浮着浓妆艳抹的飞天美人。
还有一位死气沉沉,看起来下一刻就要睡着的山中夫子,而他的气府中却是一个佩剑大人的小人,在不断豪迈游走。
周矩曾经见过书院中的一位贤人。
那位贤人满口仁义道德,讲述儒家经典时可谓口吐莲花、妙不可言。
但周矩却能看到,这位贤人的肩膀上满是彩蝶,透着浓浓的烟粉气,甚至还有一柄沾了蜜的锋利飞剑在胡乱飞掠。
这般“锋利飞剑”,自然对应着他口中管不住嘴、爱说闲言碎语的毛病。
周矩本就看不惯这种人,却也秉着尊师重道的心思一直忍耐,直到有一天,这人在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后,当时传言齐静春生死道消,山崖书院千里萧条、门庭冷落,一文香火几近凋零。
那位贤人竟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批评齐静春的经学文章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位贤人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趁机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
毕竟儒家文脉分为文圣、礼圣两支,周矩对这文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却实在忍不了那位“口蜜腹剑”的贤人,直接将其痛打一顿,打得对方半年都没好意思出门。
至于崔明皇,这人比较独特——他没有什么小人,形象间也无异常,有的却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图中却硝烟四起、支离破碎。
还有一位是东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也就是大隋守院的山长茅小冬。
他的本相竟是一位质朴老农,在恪尽职守地种着庄稼,勤勤恳恳……
然而正当周矩暗自感慨之时,先前离开的圣人法相竟突然折返,直接开口问。
“巨然,在这位少侠身上,你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突然吓了一跳,紧接着叹气:“哎呀,先生,您也太能吓唬人了,怎么突然出现了?”
老者微微一笑:“快与我说一说。”
周矩本想卖个关子,可一想到自己看到的景象,顿时也毛骨悚然,没再拖延,直接啧啧开口。
“那小子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予的精神文胆,虽是旁人所赠,却能与神魂相融、毫无排斥。所以啊,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却也有一份儒家气象,透着一丝正人君子的风范。”
“除了这些,这少年两袖清风,肩膀上却有两个小人。”
“一个挑着向阳花木,周围草长莺飞、美丽动人。”
“另一个闲着没事,手中拿着个酒壶,先喝上两口,打了个酒嗝,觉得酒不好喝,又抽上两口烟,还直呼‘快哉,妙哉’。”
周矩说到这里,又看向老者:“先生,您以为只有这两个小人就完了吗?”
老者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周矩的脑袋:“快说。”
周矩忍着心中的震惊,继续道:“还有一个小人头上插着发簪,低头看书,遇到难题时像是碰到拦路虎,却又莫名头脑清明,看得十分起劲。”
“还有个数钱的小孩,盘腿而坐,时不时拎起一枚枚钱财,放在嘴里咬一口,接着哈哈大笑,再用袖子擦一擦。”
“这一个个小人,珠光宝气,四处奔跑。”
“另外还有一个小人,总在一片山间坐着,像是望着某处思念姑娘,可想来想去,思念的竟不只是一位,而是好多位。”
“这可真是见异思迁,却又纯粹得很,他想法多、奇思妙想不少,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心思却澄澈。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怪哉的少年郎?”
周矩说到这里,突然松了口气。
老者这时也投来目光,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直勾勾看着他:“再说,肯定还有。”
周矩停下话头,最终叹气,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凝重:“其实在陈平安身上,还有些模糊的小人,透着一股狠劲、一股疯狂,有‘你干不死我,我就干死你’的冲劲,矛盾却纯粹。”
“可我正要仔细看时,突然看到了一片柳叶。”
周矩说着伸出拇指比画了一下:“那柳叶刚开始只有拇指大小,紧接着竟遮天蔽日,仿佛整个苍穹都被这片柳叶压住,压得我喘不上气。”
老者听后终于点头,喃喃自语:“哦,原来那柳叶,对你还是挺温柔的。”
周矩心头大惊,满是惊讶地看向老者:“先生,您的意思是,您也看到那柳叶了?”
“那柳叶连您也能对付得了?”说到这里,他暗自咬了咬后槽牙。
他家先生可是货真价实的圣人啊。
老者突然洒脱一笑:“圣人又如何?我打不过的人多了去了。”
“有个叫阿良的,当年三四之争,文圣一脉输了,阿良二话不说就打上了礼庙。”
“当时不少圣人去阻止,全被阿良废了道基,我当时只是路过,好歹也被扇了个嘴巴子,也算是‘庆幸’了。”
周矩听到这话,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两下,很快反应过来:“先生,您别转移话题,我就问您,您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老者闻言最终叹气,望向遥远天际悠悠道。
“第一眼看到的和你一样,是遮天蔽日的一片柳叶。”
“第二眼不死心再瞅,除了那片柳叶,柳叶之上竟出现了一只眼睛。”
“你知道该怎么形容吗?仿若天堑,那眼睛只是微微看了我一眼,我就毛骨悚然,比阿良打我那一嘴巴子还严重。”
周矩听完,除了震惊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者没在意,摇了摇头,神思恍惚间没好气地拍了下周矩的脑袋。
“还是那句话,那位少侠身上的景象千万不要和外人说,否则保不齐惹下祸事,我告诉你,到时候你死了,我还不一定敢给你收尸。”
老者说完不再迟疑,身形缥缈,再次消失。
周矩这时也松了口气,喃喃道:“少侠身上有这么多小人,活得定然很累吧。”
紧接着他摇了摇头,朝着观湖书院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他要先回书院,之后再向北而行。
而另一边。
陈平安面前的涂山苏苏眼眶红的,就这么看着他,模样颇带着几分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