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上对石勒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诡秘:
“主公!此事绝非寻常马惊!
马乃通幽明之灵物,其无故惊惧,尤向东方嘶鸣人立,此乃天地示警,大凶之兆!”
石勒和众人闻听此言,都怔住了,不知这战马发疯,与天地何关?
徐光顿了顿,手中麈尾轻摇,似在拂去无形的尘埃,继续剖析道:“东方者,青龙之位,主生发之机。
然此刻暮气四合,阴霾蔽空,青冥之气逸散无踪,生机受抑。
此等异象昭然若揭——
必有甲兵,挟带冲天杀伐之气,将从东面潜踪匿迹而来,欲行不轨,图谋我军大营!”
石勒闻言,先看了一眼徐光,又顺着徐光所指,凝望东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心中思忖一番后,点头微笑道:“素闻徐侍中博通天文地理,深谙阴阳五行易数,
今日一见,果是所言非虚,神乎其技!
孤这坐骑,平素里确有些灵性。
既是东方有甲兵‘潜踪匿迹’而来,想来除了那厌次城中的邵续匹夫,还能有谁?”
他面带笑容地下令道:“徐侍中听令!”
“臣在!”徐光躬身应道,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
“即刻安排军士,严加戒备!营寨东面,增派双倍岗哨,弓弩上弦,刀枪出鞘!
壕堑加深,拒马加固!
务必严防死守,绝不可令邵续趁夜劫营得逞!”石勒盯着徐光,脸上似笑非笑。
“臣谨遵王命!”徐光拱手领命,姿态恭谨,
然而他虽是低着头,面上的得意之色,却几乎要溢了出来。
刘征在石勒身后,将徐光这副装神弄鬼、故作高深的嘴脸看得分明,
忍不住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满是不屑之意。
李晓明心中亦是疑窦丛生:“徐光这等精明如狐之人,岂会真信什么马通幽明?
分明是他早已料定邵续必来劫营,才借这惊马之事故弄玄虚,在石勒面前显摆其‘未卜先知’之能!
只是……他如何能料得这般准?
邵续真会来冒险劫营么?”他心中十分纳闷。
石勒与众人又交代了几句军务,便在亲卫簇拥下,往中军大帐歇息去了。
众人亦各自散去,寻营帐安身。
这边,陈二等人早已为李晓明,搭好了一顶单人帐篷,
又颇费心思地在帐内,铺了厚厚一层干软荒草,权作地铺,倒也算得上舒适。
李晓明奔波一日,身心俱疲,刚躺下想歇息片刻,陈二又端来了热腾腾的粟米饭与腌肉。
李晓明胡乱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心中却不由想起王吉、沈宁二人来。
“也不知那两个小子如今到了何处?
算算日子,怕是早已将大单于和郡主送到草原了吧?
塞外风霜酷烈,也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我想他们,却不知他们想不想我?”
一念及此,口中饭食更觉苦涩,心中苦闷难以排遣。
他索性丢下碗筷,步出帐外,四处溜达解闷。
此时平原之上,一座巨大的营盘十分壮观。
步军大营在前,如磐石般扼守要冲;
骑兵大营在后,似蓄势待发的洪流;
石勒的中军大帐居于正中,如同巨兽之心。
营寨四周,掘出的泥土堆垒成约有一人高的土垄,俨然是一道简易城墙,用以阻滞骑兵冲击。
骑兵大营两侧,各留数道宽阔木栅门,
显然是为防备前营遇袭时,骑兵能迅速由军营两侧鱼贯而出,自两翼向前包抄夹击敌军。
“这徐光,排兵布阵倒也有些章法,并非浪得虚名。”
李晓明暗自忖度,沿着营内小路信步而行。
行至中军帐附近,忽见帐外空地上,一粗壮身影正双臂挥舞,呼呼生风。
那人手中似提一重物,辗转腾挪间,口中发出低沉的“嗬嗬”吐气发力之声。
夜色昏沉,李晓明走近数步,才赫然发觉竟是石勒!
只见他大冷天里赤膊上身,一身黄黑交错的杂毛,汗气蒸腾,手中舞动的,竟是一柄硕大的短柄铁锤!
石勒也瞥见了李晓明,停下动作,喘着粗气招呼道:“陈卿,用过饭了?”
李晓明忙拱手道:“方才胡乱用了些。王上……您这是……在练武呢?”
他心中诧异,心想石勒怎地突然练起武来?
石勒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将那铁锤拄在地上,竟露出一丝罕见的苦笑,
叹道:“孤……老矣!近来常觉筋骨懈怠,心神困顿。
眼看南有晋室未灭,北有慕容虎视,西有刘曜窥伺,这天下纷争,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平定?
若孤一朝撒手人寰,留下这一处烂摊子,……可如何是好?”
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苍凉与不甘,“是以,一刻也不敢安逸,
需得时时操练这副老骨头,也好与众卿并肩,多厮杀几年,早日扫平这乱世烽烟!”
李晓明心中微动,口中却恭维道:“王上何出此颓唐之言?
正所谓‘汉武秋风辞意健,人生何须叹华年’?
以末将观之,王上正值春秋鼎盛,龙精虎猛!
方才见您舞动这数十斤铁锤,虎虎生风,气势雄浑!
依您这身板气魄,定要比那汉武帝刘彻,更加福寿绵长哩!”
石勒听罢,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哈哈大笑,声震夜空:“哈哈哈!好!
若真能借陈卿吉言,活到武帝那般岁数,孤必能涤荡寰宇,一统九州!
到那时……”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晓明,“到那时......陈卿之功,当位列三公九卿之席,与孤共享这太平盛世!”
李晓明闻言,心头竟真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涟漪。
平心而论,石勒待他陈祖发,确乎是恩宠有加,屡屡回护……“
只可惜……”
他心叹息,“你终究是羯人之主,口中虽喊着‘胡汉一体’,手上沾的却尽是汉家儿郎的鲜血!
他心中冷嘲,面上却堆起更深的感激之色,加码恭维道:“要说这汉武帝,也只活到古稀之年,
以王上的精气神看来,说不定连那拓跋鲜卑的老单于,活了一百多岁的拓跋力微,也要被您比下去呢!”
岂料石勒闻言,竟连连摆手,眉头微皱。
他左右看了看,见近处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嘲,对李晓明笑道:“陈卿此言差矣!
为帝为王者,能如汉高祖刘邦那般,在位至花甲之年,那便是刚刚好。
但凡年逾古稀,还霸着位子不放的,皆是昏君,
即便前面如何英明神武,一旦到了那个岁数,后面也尽会干些荒唐糊涂事,
在位越久,臭名越甚,从古至今,几乎无一例外。
你且看那齐桓公晚景凄凉,始皇帝求仙问道,汉武帝巫蛊祸国,
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拓跋力微老儿,哪个不是如此?
正应了圣人之言:‘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孤王若是他日能遂了平生之志,一统九州,必当及早传位于后辈,退享清福,绝不贪恋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