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十七年,夏末秋初。
御花园里,暑气还未完全退去,几场秋雨过后,反倒蒸腾起一股黏腻的闷热。
太液池畔的垂柳蔫蔫地耷拉着枝条,连知了都有气无力地嘶鸣着。
假山背后,一处极为隐蔽的角落,两个九、十岁的少年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处。
年长些的那个,是五皇子卫明渝。
他生得还算俊秀,只是此刻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一张脸苦得好似能滴出汁来。
他烦躁地扯了扯身上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压低声音抱怨:“热死了!这鬼天气,连个风丝儿都没有!”
蹲在他对面的,是六皇子卫明津,身形略瘦小,一张圆脸上满是愁云惨雾,他拿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上的蚂蚁洞,唉声叹气。
“五哥,我心里比这天气还闷呢……你昨儿个,你母妃……安娘娘又念叨你了没?”
卫明渝一听这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又赶紧捂住嘴警惕地四下张望。
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嗓子,恨恨道:“何止是念叨!
简直是耳提面命!
从昨儿晚膳开始,一直到今早我去书房前,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
说什么‘我儿如今也大了,该有些志气了’,‘你父皇近来考校功课,你需得再用心些,莫要总被你四哥比下去’,还有什么‘你舅舅前日递了话进来,说是在外头替你寻了几本难得的孤本典籍,盼你能潜心向学’……
孤本典籍?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
他学着安妃那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又暗含期许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末了还夸张地打了个寒颤。
卫明津感同身受,小脸皱成了一团,把树枝狠狠一折:“彼此彼此!
我母妃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是不知道,昨儿夜里,她把我叫去,屏退了左右,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什么?”
“说什么?”五皇子卫明渝眨巴眼睛期待的询问。
六皇子卫明津不说话,静悄悄的看着对方。
五皇子讪讪一笑,“六弟,五哥真不是看戏,只是觉得痛苦一起分享后会轻松些。”
六皇子白了对方一眼,哪不知道自己这个五哥就是想听听的难处。
自己一个人被为难是痛苦的,但如果身边有个差不多经历的人,就会觉得好受一些。
六皇子心里小人重重点头,他心里其实也这么想的,如此看来,他和五哥其实半斤八两。
罢了,还是不用再计较了。
本来还张嘴说两句含糊过去的,但看老六不知道为啥,又想通了,他自然闭上嘴巴,不再说了。
六皇子:“我母嫔说她出身不高,能在宫里站稳脚跟全凭了我,说我若是不争气,我们娘俩往后在这深宫里可怎么活……”
他越说越气,声音里都带上了愤怒。
“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争不抢,靠着四哥和母后,我们才能活得更好啊!
非要听娘家那边的蠢货的话往那刀尖上撞!”
“就是!就是!”
五皇子卫明渝如同找到了知音,激动地抓住六皇子卫明津的胳膊,“她们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四哥那是我们能比的人吗?”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敬畏和后怕的神情,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了:“你忘了去年秋狩那事了?”
六皇子卫明津一个激灵,手里的半截树枝掉在了地上。
去年秋狩,林子里窜出一头发狂的野猪,直冲他们这几个年纪小的皇子而来。
当时侍卫都被冲散,他们吓得腿都软了。
是太子四哥,那个平日里看着身形瘦削孱弱、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的四哥,不知从哪里夺过一把弓,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三箭连珠,箭箭命中野猪要害,那畜生哀嚎着倒下时,距离他们不过十步之遥。
当时四哥放下弓,还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颊因用力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走过来,语气温和依旧,甚至还带着点关切:“五弟、六弟,没吓着吧?下次跟紧些侍卫。”
可他们分明看见,四哥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厉色,比秋日寒霜还要刺骨。
“别……别说了,”六皇子卫明津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我后来做了好几晚噩梦。”
五皇子卫明渝叹了口长得能把自己憋死的气。
然后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落,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绝望的控诉。
“论聪明,四哥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太傅都时常被他问住。”
“咱们呢?连太傅布置的功课,都时常要‘借鉴’四哥以前的旧稿才能勉强应付,就这还时常抄不明白,被他随手设的小绊子弄得灰头土脸。”
“论受父皇看重,”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父皇议事,四哥在我们这个年纪之前,就时常单独召四哥旁听,甚至偶尔还会询问他的意见。
对咱们呢?
除了考校功课时板着脸训斥几句,平日里能得个笑脸、问句‘功课如何’‘身子可好’就算天恩了!”
“论母族,”第三根手指竖起,五皇子卫明渝的语气更加颓丧。
“母后执掌凤印,虽然父母早逝,但太子舅舅二甲进士出身,在地方上政绩卓着,听说回京不过两年,如今已是父皇跟前的红人,简在帝心!咱们的舅舅呢?”
五皇子撇撇嘴,“我亲舅舅只是个举人,外祖只是个六品小官,养母那边的娘家……哼,也就是和父皇有点血缘关系,我都不稀得说。
你舅舅王家更别提,仗着你母嫔生了你这个皇子,在外头不知收敛,恐怕得罪了不少人不说,怕是落下的把柄也不少!”
六皇子卫明津连连点头,补充道:“还有样貌!
四哥往那儿一站,就算孱弱,那也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晏京城里那些世家小姐,哪个提起太子四哥不脸红?咱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五哥,耸了耸肩膀,“凑合着长罢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唉……”
五皇子卫明渝长叹一声,抱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