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流言官、各部重臣,通过东宫属官,或是迂回地向帝后进言,声称寻得了某本失传已久的孤本兵法、某位前朝大儒的亲手批注,或是精巧绝伦、益智醒神的机关玩具。
打着“为太子殿下进学略尽绵力”的旗号,实则试图投其所好,在太子心中留下个好印象。
更有那等自诩才智超群之辈,在一些经筵、或者陛下考教太子学问的非正式场合,故意在太子面前高谈阔论,纵论古今。
将一些有利于自身派系或家乡利益的政见,包装成金科玉律,企图在储君尚且稚嫩的心田中,早早埋下对他们有利的种子。
……
这些或明或暗的动作,如何能逃过显庆帝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皇极殿内,他听着暗卫统领与太监总管王平忠、副总管刘有功事无巨细的禀报,嘴角始终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冷笑。
“都想在朕的太子身上下注?
把宝押在未来?
好啊,朕倒要看看,朕的明渊,会如何应对这些糖衣炮弹。”
他并未出手阻拦,也未向思宁透露半分,只是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最高明的棋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棋盘上这最新涌现的、围绕太子展开的微妙局势。
然而,令所有“下注者”感到挫败乃至心惊的是,他们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手段,到了小太子卫明渊那里,竟如同遇到了一个无形而精准的过滤器。
对于那些被推到面前、试图与他建立“纯真友谊”的世家子弟,小明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对周遭人事不甚关心的模样。
除了维持储君必要的、无可指责的礼节性点头或简短回应外,他并不多看他们一眼,更遑论与他们嬉戏玩闹。
那份天生的疏离感,让所有试图靠近的热情都迅速冷却。
对于那些进献上来的“心意”,他会在请示过父皇母后后,只留下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诸如复杂的九连环、新式的舆图或者确实罕见的典籍,并且会明确吩咐太子少监周安。
“按规制,酌情回赏,不可薄,亦不可厚,不欠人情。”
那份清醒与克制,完全不像一个六岁孩童。
至于那些在他面前夸夸其谈、试图“启蒙”他的大臣,他要么就安静地坐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被看得心里发毛,自动消音。
要么,便会在对方长篇大论之后,用他那特有的、慢吞吞的、却清晰无比的奶音,提出一两个直指核心、甚至堪称犀利的问题。
例如,当某位大臣大谈减免某地赋税以显仁政时,他会问:
“若减免此税,国库岁入短缺之数,当从何处补足?
又或者,应该削减何处用度以填此缺?”
一句话,便让那位准备了一肚子仁德文章的大臣汗流浃背,再也无法将他视为一个可以随意灌输观念的懵懂幼童。
他就像一块拥有奇异磁极的磁石,自动排斥那些试图附着其上的政治杂质与精神毒素,却将那些真正有益的知识、开阔眼界的见解和实用的资源,不动声色地、贪婪地吸收进自己的世界里。
显庆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份得意与骄傲,简直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酪,舒坦畅快得无以复加。
显庆八年九月某日,显庆帝批阅奏折都觉得格外顺心,哼着小曲便摆驾到了凝华宫。
踏入殿内,见思宁正拿着儿子近日临摹的字帖细细查看。
显庆帝脸上便忍不住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挥手让身边宫人太监没都出去,自己凑上前去,语气带着几分卖弄。
“宁儿,你是没瞧见今日早朝后那出好戏!
都察院那个以‘梗直’闻名的李御史,仗着几分资历,又想在明渊面前兜售他那套‘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老调,说得是唾沫横飞,引经据典。”
他模仿着李御史摇头晃脑的样子,继续道:
“结果咱们明渊,就安安静静地听着,等他好不容易说完了,才抬起小脸,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李大人,民要休养,官亦不可惰政。
若依大人之言,各地河工堤防年久失修,待到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时,这‘无为’,是功是过?’哈哈哈!”
显庆帝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你当时是没看见李老头那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真是大快人心!”
思宁抬起眼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翻看手中的字帖,语气平静无波:“明渊不过是据理而言,说了句实话罢了。有何可笑?”
“这哪里是简单的实话!”
显庆帝在她身边的榻上坐下,凑得更近,眉眼中盛满得意,语气更是毫不掩饰的开心。
“这是洞察!是天赋!是直指问题要害的本事!
你瞧瞧,这满朝文武,牛鬼蛇神,手段使尽,糖衣炮弹,可有一个能在明渊那儿讨到半分便宜?
好处明渊照单全收,想影响他、左右他?门儿都没有!
这份精明,这份沉稳,这份天生就知道如何趋利避害、守住本心与原则的能耐……”
显庆帝越说越激动,昂首宣布,“这分明就是随了朕!是朕的种!真不愧是我卫铮的儿子!”
思宁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字帖往案几上一放,没好气地甩了他一个十足的白眼,红唇轻启,反驳道:
“陛下可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明渊这般聪慧通透,心思澄澈,不慕虚华,不受蛊惑,分明是随了臣妾!
好的都随我!
像陛下您?
哼,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指不定还在御花园里掏鸟窝、上房揭瓦,被太傅追着满院子跑呢!
也好意思说像您?”
思宁可是从后宫老人嘴里听说了不少显庆帝小时候的事情。
所以反驳得理直气壮。
显庆帝被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幼时确实是个令太傅头痛不已的顽劣皇子,与儿子这沉静早慧的性子简直是两个极端。
但他岂会在这种“原则问题”上认输,立刻强词夺理,梗着脖子道:
“胡说!
朕那是……那是天性烂漫!是真性情!
明渊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继承了朕的慧根,又摒弃了朕的跳脱!
骨子里,那睿智果决、明辨是非的根子,还是像朕更多!”
“像臣妾!”思宁寸步不让。
“像朕!”显庆帝声音提高八度。
帝后二人为了儿子究竟更像谁这点“小事”,竟如同孩童拌嘴般,在这庄严的凝华宫内争执起来。
争吵着争吵着,显庆帝不甘心的以嘴堵住了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