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二小拄着卷刃的横刀,站在城门洞的焦黑尸块旁,左臂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暗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滴在地上,与凝固的血泥融在一起。
他望着眼前稀稀拉拉的三千守军,个个衣衫褴褛,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连握兵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可没有一个人放下武器,都在默默擦拭着刀剑上的血污,或是捡拾地上还能用的箭矢,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与城同亡”的决绝。
“将军,”杜亚生走过来,声音也哑得厉害,他手里攥着半块干饼,递过去,“吃点吧,不然撑不住。”
曾二小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残破的城门上——木质城门被烧得焦黑,中间裂开一道大缝,风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在哭。
“下一次进攻,这门……还能挡多久?”他没问杜亚生,更像在问自己,“咱们这三千人残兵伤兵,能撑到援军来吗?”
曾二小心中有些自责,以为跟着陛下学了点皮毛,对付小小逶狗打不过最起码能守住,可现实给他狠狠一耳光……
杜亚生沉默了,他看向那些守军,一个年轻的小兵正用石头磨着卷刃的刀,磨一下,咳一口血——昨天的绞杀战里,他被倭寇的刀划穿了肺。
可他没哼一声,只是磨得更用力了。
“撑不住也得撑,”杜亚生攥紧了拳头,“城里还有三万百姓,不能让他们落在倭狗手里。”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突然从城内传来,打破了死寂。
不是哭喊声,是脚步声、车轮声,还有年轻人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曾二小和杜亚生同时回头,眼睛猛地睁大——
通往城中心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正涌过来,最前面的是一群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却抬着头,目光坚定。
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书生,衣衫沾满尘土,却举着一面破了角的“临海学堂”旗,正是学堂的先生林文远。
“曾将军!杜大人!”林文远跑得气喘吁吁,冲到城楼下,对着曾二小结实一揖,
“还没到放弃城墙打巷战的时候!我们代州各地的师生,来了三千多人,愿与将士们共存亡!”
他侧身让开,身后的学生们立刻推着板车上前,车上堆满了陶罐、竹筒,有的陶罐里装着黑褐色的粉末,竹筒上插着引信,还有成捆的标枪、削尖的竹矛,矛尖闪着冷光。
“这些是学生们连夜赶制的‘土制炸弹’,里面装的是硝石和硫磺,一扔就炸!还有‘烈火罐’,装了火油,能烧倭狗的盔甲!”
林文远拍着一个陶罐,语气里满是年轻人的激昂,还有一丝对自己手艺的骄傲,
“虽然比不得军中的火器,可架不住多!城墙上居高临下,往下扔,保管让倭狗哭爹喊娘!”
“保卫临海!保卫家乡!”一个戴方巾的学生突然举起手里的竹矛,高声喊了起来。
“保卫家乡!”
“陛下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们不是孬种!不做亡国奴!”
三千多学生跟着喊了起来,声音虽不如士兵洪亮,却带着一股韧劲儿,像初春的嫩芽,顶开了寒冬的土。
曾二小看着那些孩子,最小的看起来才十三四岁,脸上还有雀斑,却紧紧攥着竹矛,手背上青筋都起来了,心里猛地一揪。
学生的呐喊还没停,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像汇成了一条河。
铁匠铺的王师傅扛着一捆刚打好的长刀,刀刃还泛着热气,身后跟着五个徒弟,每人都扛着几柄斧头、柴刀。
“曾将军!俺们全城铁匠数日来日夜轮换打了两百多柄刀,还有五十个铁砧子,往下扔能砸死倭狗!”王师傅嗓门大,喊得脸红脖子粗。
药铺的李郎中带着学徒,抬着三副担架,药箱里的草药味飘了过来。
“将军,俺们带了金疮药、止血散,还有熬好的汤药,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郎中头发花白,却跑得飞快,“城里的妇人都在帮着煎药,俺们先把药送过来!”
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农夫扛着锄头、扁担,商贩抱着菜刀、秤杆,甚至有老人拄着拐杖,手里攥着捡来的石块。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捧着一个蓝布包,走到杜亚生面前,慢慢打开——里面是三块干硬的饼子,还有一小袋铜钱,铜钱用红线串着,磨得发亮。
“杜大人,”老者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老朽家里就这这点东西了,饼子给将士们垫垫肚子,铜钱哪怕多打一颗钉子也好。
俺活了五十有二岁,算长寿之人,以前陈朝的时候,世家老爷收粮,俺们连糠都吃不上,冬天冻饿死人是常事;
现在陛下立国华夏,分了田地,免了三年税,还让俺家孙子去学堂念书,不用交钱——俺们能有今天,都是陛下给的。
倭狗要毁俺们的家,俺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
杜亚生接过布包,手指触到干硬的饼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刚想说话,又有一个妇人拉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过来,孩子手里抱着一床打了补丁的被褥,妇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陶罐。
“将军,”妇人眼圈红着,却笑着说,“这被褥是俺家男人的,他前年守边关没回来,夜里冷,给受伤的军爷盖上。罐子里是俺熬的稻米粥,这稻种听说还是陛下千辛万苦才弄来的,熬了半夜,给将士们暖暖胃。俺儿子说了,等他长大了,也要像军爷一样守城,保家卫国!”
孩子似懂非懂地举高被褥,奶声奶气地喊:“军爷,盖被被!”
曾二小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突然热了。
他从跟着陛下开始打了无数仗,见惯了尸山血海,刀架在脖子上都没皱过眉,可此刻看着这些百姓——
老人、妇人、孩子,明明自己都过得不容易,却把仅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把命都豁了出来,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陛下曾说过只要对百姓好,百姓就不会忘记的!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了脊梁,对着满城百姓,“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曾二小,代全军将士,谢过父老乡亲!你们放心,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临海城,就永不陷落!咱们依托坚城,再跟倭狗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永不陷落!”
“保卫临海!保卫家乡!”
震天的喊声直冲云霄,连城外的倭寇大营都隐隐传来骚动。
杜亚生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周朔当初任命他为代州府尹时说的话:“百姓不是草,是根。你把根护好了,根就能给你撑住天。”
现在他终于懂了——周朔的惠民政策,不是写在纸上的空话,是让百姓真真切切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今天,百姓才愿意用命来护这城、护这国。
第二天天亮,城外竟异常平静。
没有倭寇的呐喊,没有攻城的鼓声,只有风卷着尘土,在战场上空打着旋。
曾二小站在城头,用望远镜观察着倭寇大营——
他看到山本狂介的中军帐前,逶狗们不知从哪找的树木,正在打造简易的攻城梯,还有人在搬运石块,似乎想填平城门前的尸堆。
“看来昨天的仗,也把他们打疼了。”曾二小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副将说,“他们在休整,造器械,咱们也得抓紧这口气。”
杜亚生早就带着人忙活起来了。
青壮百姓被分成了三队:一队跟着士兵搬运滚木、石块,加固城墙,把破损的城门用铁板钉死;
一队跟着李郎中,在城里的寺庙搭起了临时伤兵营,帮着抬伤员、换药;
还有一队跟着妇人,在城中心的空地上烧水做饭,一锅锅热粥、一个个饼子,源源不断地送到城头。
林文远带着代州大学的师生,在城内的开阔地搭起了“工坊”。
学生们有的在捣硝石,有的在削竹筒,有的在给陶罐缠麻绳——
他们把格物课上学的知识都用上了:硝石、硫磺、木炭按比例配成火药,装进陶罐就是“土炸弹”;
竹筒里塞上火油和布条,就是“烈火罐”;甚至还做了“投石机”,用木头和绳索搭成,能把几十斤重的石头扔到城外。
“先生,您看这个!”一个有些腼腆的学生举着一个竹筒跑过来,竹筒上钻了几个小孔,“在里面装了火药和铁砂,点燃引信扔出去,铁砂能炸开,跟军中的霰弹枪一样!”
林文远接过竹筒,试了试重量,笑着点头:“好小子!脑子转得快!多做几个,等倭狗攻城,让他们尝尝咱们的‘书生炮’!”
城头上,守军也没闲着。
士兵们教百姓怎么扔石头、怎么用竹矛,老兵还在城墙上挖了一个个小孔,能从里面往外射箭,防止倭寇爬墙。
曾二小走遍了每个城墙段,看到一个断了胳膊的小兵正在教几个学生搭箭,他走过去,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辛苦你了。”
小兵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将军,不辛苦!俺昨天吃了百姓送的饼子,喝了稻米粥,有力气!以前陈朝的时候,俺们当兵的吃都吃不饱,哪有人给俺们送东西?现在不一样了,俺得对得起百姓!”
曾二小心里一暖,又走到伤兵营。
李郎中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伤员的腿被忍镖扎穿了,却笑着说:“郎中,您放心,俺明天就能上城头!俺还没杀够倭狗呢!”
李郎中瞪了他一眼:“老实躺着!等伤口好点再说!城里的百姓都在给你熬药,你要是不好好养伤,对得起他们吗?”
伤员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夕阳西下,把临海城染成了一片凄艳的金红。
城墙上的血迹被夕阳照得发亮,像一道道暗红色的伤疤。
曾二小站在城头最高处,眺望着远方的倭寇大营——
营寨连绵数里,炊烟袅袅,能看到士兵们在营里走动,攻城梯已经造好了十几架,靠在营边,像一个个狰狞的獠牙。
他回头看向城内,灯火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
伤兵营里,妇人正给伤员喂粥;“工坊”里,师生们还在忙着做土炸弹,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街道上,几个孩子举着小旗,在给巡逻的士兵加油。
一片忙碌,却一片安宁——这是他们要守护的家。
“将军,”杜亚生走过来,递给他一封密信,“斥候刚送来的,援军还有一天路程,明天傍晚就能到。”
曾二小接过密信,手指有些发抖。一天,就差一天。
可他不知道,这一天,他们能不能撑过去。
山本狂介不会等太久,今天的平静,只是为了明天更疯狂的进攻。
他握紧了拳头,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兄弟们,百姓们,再撑一天……就一天……咱们能撑到吗?”
远方的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阳光没入黑暗,像被吞噬的希望。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倭寇大营的灯火也亮了,星星点点,却透着一股杀气。
城内的灯火虽然微弱,却一盏盏都亮着,像一个个小小的火种,在黑暗里顽强地燃烧。
风又起了,卷着血腥和焦糊味,吹在曾二小的脸上。
他知道,这平静是最后的假象。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是血战开始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下城头——他要去看看“工坊”的土炸弹,去看看伤兵营的伤员,去给百姓们说一句“辛苦了”。
今夜,无人能眠。每个人都在准备着,等待着明天的大战。
城墙上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呐喊,像是在宣誓:
临海城,绝不能被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