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没干坏事,这钱是我……”石三伢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说了。
三伢爹骂得更厉害了,下手也更重更狠了。
“好,你不说,那你这小畜生嘴硬,我打死你,打死你,你不说。
原本在院中洗菜熬药的两个女孩,此时早已奔进屋来。只见弟弟跪在地上双手捂头,任由父亲暴打,母亲在一旁怎么拉都拉不住。姐妹俩失声叫道:“爹,别打,别打了爹……”
三伢爹听到劝阻声,怒火更炽,顺手抄起门后的一根扁担,想都没想就朝石三伢砸了下来。
三伢娘和两个女儿齐声惊呼。一起扑向石三伢,但听“啪”的一声响,三伢爹手臂一麻,扁担震落于地。
“他爹,娃还小,还小娃……你这是真要打死他么?”三伢娘哭着说,是她用身体护住了石三伢,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扁担。
三伢爹见状,头脑略一清醒,狠狠一跺脚,返身进了侧间。出来时,他拎了一个洗得发白的黄旧书包,怒喝道:“小畜生,这几天你起这么早,偷偷摸摸干啥去了?”原来晚上他胳膊痛得睡不着觉。这些天石三伢一大早悄悄起床,都被他瞧在眼中。
“这学以后你也甭上了,家里不要你这贼骨头!你滚!你滚!你给我滚——”三伢爹呼呼直喘,越说越怒,一把把书包摔到了院子里。
书本文具立刻散落一地,院边几只正在啄食的鸡子惊得扑棱棱直飞。
紧跟着三伢爹又一把抓住石三伢的胳膊往外就甩,石三伢叫道:“爹,我真没干坏事……”说着石三伢也被甩到门外,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
“你滚,现在就滚!”
三伢娘唯恐三伢爹再度动手,赶紧去拉。
三伢爹登时怒不可遏,大步走到院角处,对着用砖块搭成的那个架着砂锅熬药的小灶台,一脚蹬了下去,铁锅顿时被掀翻了。一股浓烈的汤药味儿。随着一股黑烟向四外飘散。
三伢爹余怒未消,他恨恨说道:“要我喝这药,还不如要我的命,我死也不喝!”
在书本散落处,一个黄色的小册子格外显眼,是那本献血证。石三伢为了下次献血方便。早上回家后,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
大姐捡起那个黄颜色的小册子翻开看了看,然后递给三伢爹说:“爹,你看。”
三伢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献血400ml,领取营养费140元。姓名一栏则写的是他侄子的姓名。
三伢爹此时全都明白了!他走到儿子近前,颤抖着拉起石三伢,问道:“这几天你一大早都去县城献血了?傻娃子,你咋不早说?你真不让你爹娘省心呀?”
三伢娘和两个姐姐都哭了。
石三伢说:“爹,我也想说,可又怕爹和娘还有姐姐也会到县城献血,你和娘年纪大了,再说路也远。大姐,二姐身子单薄……”
二姐流着泪抢着说:“谁说我单薄,我在学校3000米跑步,还得了个第三名呢!我听老师说,献血可以促进骨髓造血功能,我明天也去。”
石三伢忙道:“爹,你看二姐,我就说,我不能说吧?”
此时,眼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三伢爹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着说:“三伢子,刚才、刚才我不该……不该……这些天,可真是苦了你了,孩子!”他心中又痛又悔,唉——地一声重重叹了口气,又说,“三伢子这几天累坏了吧?明天咱不去砖窑场了,好好在家休息几天。”
“没事爹,我身体棒着呢!”石三伢伤处确实疼的厉害,这一说话,牵动伤处,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
三伢爹忙转头吩咐两个女儿把他躺的那张竹床从屋里抬到院门过道口。
石三伢实在困乏疲惫,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三伢爹则坐在床边轻摇蒲扇,为他扇凉,驱赶蚊虫。
“三伢子,三伢子!”也不知过了多久,石三伢听到声音轻轻呼唤,“该吃饭了。”他努力睁开眼睛,见到父亲一只手端着半盆水。
“快洗脸,该吃饭了。”石三伢知道他爹一直守在身边,又从压井中打水,亲自给他端过来。心头一阵温暖,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上来。
但自小三伢爹就会在他将哭未哭之时,语气异常严厉地训教:“不许哭!”
所以这个倔强的少年从几岁起就极少掉眼泪。这次他硬起心肠把眼泪瞪了回去。
一觉醒来,石三伢脸上的伤愈加痛了,可他只有强自忍住。其实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想问:“爹,药喝了没?”但为了免去父亲心头之痛,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洗脸之时,触碰伤处,表情更不敢露出丝毫痛楚之色,他知父亲就在一旁拿着看着。
清凉的井水洗脸之后,石三牙顿感清爽。三伢爹递过毛巾,嘴唇动了动,但终于没有再说话。
石三伢看在眼里,他知父亲心中又痛又悔,却是极要面子,不肯说一句道歉的话来。于是说道:“爹,我知道你怕我学坏,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恼……”
三伢爹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厨房。
此时,一轮冰月已自院墙东方升至半空。
院中放着一张四方桌,桌上点了一根蜡烛,五个凳子摆在桌子四周。饭菜摆上乃是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炒空心菜,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青椒,一盘冬瓜炖鸡块,还一盆番茄鸡蛋汤。外加五大碗米饭。
另外,桌上还放着小半瓶辣酒,那是端午节三伢爹喝剩下的。
顷刻间,饭菜气息与肉香四溢。
石三伢知道这是他爹特意吩咐做的。
果然还没坐定,二姐就开始嚷嚷:“三伢子,你今天有功,爹特意为你杀了只鸡,说要你补补身子。”
一句话,差点把三伢娘的眼泪刷下来。
一家人还没坐定,石三伢的碗中就堆满了大鸡腿、小鸡腿、鸡翅、鸡血、鸡胗、鸡肝,还有鸡头鸡爪子。
石三伢不动声色地说道:“爹!这只鸡说是给我杀的,鸡肉就让我来分吧,我可是有说头的。”
三伢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石三伢把碗中的鸡头、鸡爪夹到了父亲碗中,他知道他爹最爱吃鸡头和鸡爪子。说道:“我们庄稼人靠的是在地里刨食,爹是一家之主,也最辛苦,所以应该分到鸡头鸡爪。”
石三伢又把几块鸡脯肉分给了母亲,说:“娘是家里的主心骨。”又从碗中夹出一个鸡大腿,放到母亲碗中,“爹和娘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说着又把另一个夹到了父亲碗中。
石三伢把鸡翅分别加给了两个姐姐说:“吃了鸡翅做针线活心灵手巧。再说两个姐姐将来总要飞出去的。”
二姐说道:“三伢子将来长翅膀飞出去的是你,你可得把这个鸡翅吃了。”
石三伢又把两个小鸡腿夹到两个姐姐碗中,一吐舌头,嘻嘻一笑,说道:“我将来要插上理想和知识的翅膀,可不是你碗里的鸡翅膀,我看鸡翅你还是留着吧!”
片刻间,石三伢碗中只剩下一块鸡血。“鸡血我要不吃,爹娘也不会答应,所以我就留着了。”
两姐妹都要把碗中的鸡肉夹给弟弟,石三伢却用双手捂住了碗口。
三伢爹道:“你们三个别再让来让去了,好像咱家几百辈子没吃过鸡肉一样,让人听到了笑话!三伢子,把手拿开!”
三伢爹发话了,石三伢只得把手拿开。
三伢爹把鸡头、鸡爪、都夹到他碗里,说道:“三伢子,我要你明白,我们庄稼人虽说是在地里刨食,但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做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这两个脚爪给你吃的,是让你知道为人更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还有一句话,你也要记住,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人穷不能志短,做人一定要有骨气!穷点儿没关系,关键是要学会做人,最起码要懂得知恩图报!”
石三伢用力点头说道:“嗯,爹,我明白!”
三伢爹把自己碗中的大鸡腿夹到了妻子碗中。眼含深情说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了。”
三伢爹对妻子的深情向来隐藏在心底。三伢娘平常再苦再累,他的关怀也总是表现在行动上,却从不会说半句体贴的话语。他这一句话,三伢娘感动得泪眼凝蒙,让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说道:“他爹,说这话干啥?赶紧吃饭吧!”
“好,吃饭!”
一家子也确实饿了,开始了大快朵颐。
石三伢微觉奇怪,酒和酒杯在桌上放着,不知父亲为何不喝。因为路上他曾问过接骨张骨折能不能喝酒,回答是少喝一点儿并无大碍。
三伢爹拿过酒瓶拧开瓶盖,满了一杯,端到石三伢面前,说道:“三伢子,我给你端杯酒!”
这一代的规矩,长辈给小辈敬酒,都只说端酒,不说敬酒。
石三伢一看父亲给自己敬酒,赶忙站起身来说:“爹我不会喝酒。”实则他是舍不得喝。
因为三伢爹酒量甚大,喝个一斤多白酒根本不当回事儿,而且还有酒瘾。自三个儿女上了初中,他就极少喝酒。有时犯了酒瘾,实在难受,他也只是让三伢娘熬了辣椒汤当酒喝。要不就嚼几个青椒刺激味觉,权解酒瘾之痛。
石三伢眼瞅着父亲端午节喝剩下的那小半瓶酒,心里一阵难过。
“三伢子,今天我、我错怪了你,你要是不记恨爹,就把这杯酒喝了,就就……”
后边:“就当是我给你赔不是了”这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三伢爹为人耿直要强,也非常倔强。有时他明知自己做错了事,却也不肯稍露认错之意,尤其是在小辈和儿女面前。
石三伢知道他爹是极为好面之人。此时给自己敬酒,又是如此说词,知道父亲这时心中极是痛悔自责。赶忙说:“爹,哪能呢,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好,怕我走了邪道。是我不该瞒着你和娘……”
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及布满皱纹的脸庞,石三伢心里一阵酸楚。
在皎洁月光的辉映下,又看到父亲那满是慈爱关怀的双目之中竟是泪光盈然。石三伢心神激荡,鼻子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他不愿父亲看到,双手接过酒杯。放到唇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