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陆夫人的眼眸冷了几分,看向这位远房的长辈,思忖着人年老不知所谓,出口也不知在脑子里过一遍,正在想用何话转移话题。
那边陈稚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那姑姥,随即目光流转,落在其身旁的孙嘉兰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知嘉兰姑娘芳龄几何?亲事方面,可有中意之人?是愿觅近邻,还是许配远方?”
这一问,看似是寒暄之言,却也恰好戳中了孙嘉兰最深的痛处。
关于她从前的事,离京远,尚无人知,可在这岭南华安县,孙家周遭邻里,无人不晓她那段夭折的婚约。
两年前定下的亲事,婚期将近,那未婚夫婿却因沉溺酒色暴毙,婚约登时作废,等不来的喜事便丧事。
此事于当事人是痛,但于外人而言,却能迅速沦为街坊笑谈,连带着与他有婚约的孙嘉兰,也成了众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世人总爱窥探他人隐私,编排离奇故事。在那些好事者口中,孙嘉兰被污蔑为“扫把星”“克夫命”。
久而久之,竟无媒婆敢上门为她提亲,昔日热络的媒人见了她也都绕道而行。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明是那男子咎由自取,最终承受这一切非议与苦难的,却是无辜的她。
若非是她先前有诋毁旁人之举,孙嘉兰历经此事倒也算是个十足的无辜可怜人。
可如今,陈稚鱼这番看似关切的询问,无疑是在这祖孙二人早已紧绷的弦上,又重重拨了一下却还不自知。
那姑姥脸上的虚伪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沉下脸,语气不善地反问道:“少夫人此言何意?莫非,是想为我家外孙女指婚不成?”
言语之厉,陈稚鱼立马就品味出来了,若是寻常人听到她方才的问话,也只会当做寻常寒暄,可这姑姥和那孙嘉兰的面色与反应显然不是这般,更显然是她陈稚鱼这一问,正好问到了痛处。
这位姑姥,与陆家旁支中人相比,是外嫁女中,家境败落的一脉。
据说她远嫁岭南后,夫家本有资产可供挥霍,可她却处处端着陆家嫡女的架子,保持着在京城的高贵姿态,衣食住行皆要最好,稍有不满便大闹不休,搅得家宅不宁,儿女不安。
直到夫家彻底败落,再也无力支撑她的奢华,她才稍稍收敛。岁月流转,她的子女为了家族生计,不得不以婚事作为筹码。
孙嘉兰的母亲便是如此,嫁入华安县一富商家中为正妻,还未过两年好日子,生下嘉兰后不久,那富商便在外出经商时意外身亡。
孤儿寡母,守着富商的家产当然是不容易的,孙家自有人去掌控那富商留下来的遗产,但这时候,这位姑姥可就不是吃素的了,为了女儿的幸福,也为了那一大笔遗产,她三天两头的便去孙家闹一场,闹得街坊邻居人尽皆知,闹得两家人的脸面都成了笑话。
最后虽保留了一部分遗产,但也让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在孙家的处境更尴尬,几乎无法立足,不得已,姑姥接回了自己的女儿,未过三年,又将其嫁给了一个小官,那小官待她女儿不错,却不待见孙嘉兰这个继女,这也是为何,姑姥会带着孙嘉兰回京的原因。
陈稚鱼看着面色煞白的孙嘉兰,又看着说话刻薄的姑姥,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是关心嘉兰姑娘,按照姑姥的意思,嘉兰姑娘最好还是要就近议亲的好,否则嫁的远了,将来我们这些亲戚,去嘉兰姑娘的夫家做客,人生地不熟的,还给人添麻烦。”
那姑姥愣了一下,还没说什么,陈稚鱼看向孙嘉兰说:“嘉兰姑娘说是不是?想必你也不会愿意远嫁吧,到时你最亲的外祖母想去看看你,都怕会给你添麻烦呢。”
陆夫人勾唇一笑,在那姑姥变了的脸色,显然是要说不中听的话时,她开口打断了她,道:“此言差矣,真正的亲人之间又如何会担心麻烦呢?”
当家的夫人一开口,那姑姥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一个晚辈,她尚且不放在眼里。可眼下当家夫人开口,即便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得不掂量三分。她不愿在陆夫人面前落下个尖酸刻薄的坏印象,毕竟自己外孙女的婚事,最终还得这位主母点头首肯。
想到这里,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重新堆起平静的神色,伸手拉住外孙女微凉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随后,她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陆夫人。
“方才少夫人提及我这乖孙的婚事,既然说到了,眼下倒真想好好聊一聊。”
孙嘉兰闻言,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如擂鼓般怦怦直跳。她眼眸闪烁,连忙低下头去,就听到外祖母用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开口:“我这乖孙脸皮薄,性子又腼腆。关于她的婚事,先让她下去歇息片刻。此事,我这个做外祖母的,想私下与你商议。”
孙嘉兰依言缓缓起身,敛衽做了一礼,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正厅。
这“私下商议”,就很有说法了,又不是陆家人,有什么与她商议的?
看着她乖巧离去的背影,陆夫人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而这预感,在那姑姥得寸进尺的下一句话中,得到了彻底的印证。
“少夫人,你也是晚辈。长辈们商量家事,你也回避一下吧。”
陈稚鱼抬眸看向她,从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定神闲。她轻轻挑了挑眉,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愈发安稳地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下一秒,陆夫人沉稳的声音便在厅中响起:“她就不必走了。她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也是未来的当家主母。有什么事,当着她的面说,与当着我说,并无二致。”
姑姥被噎了一下,眼神晦暗地在陈稚鱼和陆夫人之间来回扫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拨:“你现在身子骨还硬朗,陆家这偌大的家业,还不到你完全脱手不管的时候。孩子们终究还小,经验尚浅。这陆家的门面,还得靠你和长风撑着。你这般事事都让儿媳参与,也不怕把她的胃口给喂大了,将来不好管束?”
陆夫人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去接她这番离间之言,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姑姑,还是先说正事吧。”
见陆夫人油盐不进,完全不为所动,姑姥的面色瞬间僵住。她知道再绕圈子也无济于事,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悦,缓缓说道:\"说起来,婚事便是天大的好事,是两家的喜事,对于男儿们来说,成家立业,这仕途稳健,后宅也自然要花团锦簇才好。”
铺垫了这么一句,她微微一笑。
“我呢,当年从京城远嫁出去,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想让我的乖孙,能重新落回京城中来,也好有个依靠。”
陆夫人心中那点猜测瞬间明晰,陈稚鱼的神色也变得了然。那日孙嘉兰“偶遇”陆曜,果然不是什么巧合。
陆夫人放下茶盏,眼眸无波澜,语气平淡地试探道:“姑姑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给这孩子做媒?这京城的青年才俊确实不少,只是我家姑娘们的婚事,如今都是稚鱼这个做嫂嫂的在操心。我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京中少年的情况了。”
陈稚鱼立刻顺势接话,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都是婆母信任,儿媳不过是跑跑腿,尽些本分罢了。真正的相看与考察,还是要仰仗婆母与二娘的慧眼如炬。”
婆媳二人相视一笑,这太极打得心照不宣。
姑姥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错愕地看向陈稚鱼。她倒是没想到,这陈稚鱼进陆府才短短一年,竟然已经能插手家中姑娘的婚事了。这一点,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让她有些不可置信。
但眼下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她也就懒得多言,直接说道:“外头的人,我这做外祖母的终究是不放心。这孩子,还是得放在自家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只有自家人,才能真正疼惜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赤裸裸的明示了。再装糊涂下去,就显得有些不礼貌了。
然而,听了这话的陆夫人,却只是默默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厅内的空气瞬间静谧了下来,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放大了。就在那姑姥的面色有些绷不住,快要沉下来的时候,陆夫人才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缓缓说道:“本家的孩儿们……陆家倒是有不少适龄的男儿。姑姑若是执意如此,那只能等晚些时候老爷回来了,再好生过问他了。毕竟,族中男儿们的品行学业,向来都是由他亲自考察的。”
这下,那姑姥的脸色再也装不下去了。她嘴角猛地一抽搐,也顾不上再端着长辈的架子做小伏低,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