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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七年八月三十一日·记朝凌晨

公元七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凌晨时分已过,东方那抹鱼肚白逐渐扩大,染上了些许熹微的晨光,但太阳尚未跃出地平线,记朝的大部分地区仍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朦胧与清冷之中。气温维持在二十一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五十六的空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吸入肺中,能驱散残存的睡意。夜色正在迅速退去,世界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这片将明未明的时刻,记朝呈现出一种动态的宁静。北方的平原上,早起的农夫或许已经披着薄衫,查看田里的庄稼,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露水气息的空气。东部沿海,晨雾比内陆更浓一些,笼罩着海港和船只,等待朝阳将其驱散。西域的群山之巅,或许已能见到第一缕阳光镀上的金边,而山谷依旧沉浸在蓝色的阴影里。南桂城在经过半夜的动荡后,此刻获得了一种疲惫的喘息。城墙上的守军正在换防,受伤的士兵和被飞石波及的百姓得到了初步安置,清理废墟的工作也在晨光中开始。城市正在从创伤中缓慢苏醒,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隐痛交织在空气里。整个记朝,都在这二十一度的、微凉的凌晨向清晨过渡的时刻,准备迎接新的一天,无论是希望,还是新的挑战。

在城南那处临时安置耀华兴的清雅小院(已从青楼客房转移)内,气氛却与窗外逐渐活络的晨光格格不入。听闻耀华兴苏醒并拒绝了士大夫福政的提议,公子田训、三公子运费业、赵柳、葡萄氏-寒春、葡萄氏-林香等人纷纷赶来探望。他们本以为,经历了舍身保护演验的壮举,证明了其对孩子纯粹的爱之后,耀华兴会解开心结,甚至欣然接受照顾流浪孩子震长天的提议,以此重新找到情感的寄托和价值的体现。

然而,他们看到的耀华兴,却蜷缩在床榻深处,背对着众人(尽管背部受伤使她姿势别扭),用厚厚的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发顶和一小片苍白的脸颊。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排斥。

当士大夫福政温和地再次提及那个名叫震长天的流浪孩子,询问她是否愿意在身体康复后见见他、照顾他时,耀华兴的反应激烈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我不要!我不要再碰那个孩子了!我不要碰任何孩子了!” 她猛地摇头,声音从被褥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抗拒,“你们把他拿走!送到孤儿所去吧!哪里都好,别让我看见他!我更觉得……更觉得还是演验好……只有演验不会怕我,不会嫌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和自我否定。

士大夫福政愣住了,他捋了捋胡须,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他试图劝解道:“耀华兴,你这是何苦呢?你前几天还不是这般模样啊?为了保护演验那孩子,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那般英勇,那般无私,大家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你怎么突然就……就变了呢?你应该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 耀华兴猛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泪痕交错、写满痛苦和焦虑的脸,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却又因牵动背部伤口而疼得倒吸冷气,但她依旧不管不顾地喊道:“士大夫,福大人!求求您了,还是您来照顾那个孩子吧!我没资格!我真的没资格!我怕……我怕你们又说我去骚扰他!说我行为不端,说我越界!我怕那些孩子的母亲,又拿我的名字去吓唬他们的孩子,说‘耀华兴来了’!”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眼泪汹涌而出:“你们赶紧走吧!都走吧!俺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了!每多待一次,每多听你们说一次关于孩子的事情,我都感觉……感觉那些指责和异样的眼光又回来了,都会被你们当真,认为我死性不改,认为我另有所图!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尤其是那些关于“孩子”和“骚扰”的字眼。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耀华兴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反应惊呆了。公子田训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忧虑;赵柳和葡萄氏姐妹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愧疚和不安;三公子运费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士大夫福政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失控、将自己紧紧封闭起来的少女,又看了看周围沉默的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勉强,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示意随从人员按照耀华兴那带着哭腔的、拼命的阻挠意愿,暂时先将关于收养流浪孩子震长天的事宜搁置,并将孩子带离了这个令耀华兴感到窒息的环境。房间内,只剩下耀华兴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和一群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如同蝴蝶般翩然走了进来,正是身患无痛症的红镜氏。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清晨的凉意,也察觉不到院内凝重的气氛,脸上带着她那标志性的、对万事万物都浑不在意的笑容,好奇地探头问道:“咦?你们怎么都聚在这里?我听说耀华兴醒了,特意过来看看她。她怎么样了?背上的伤还疼吗?” 她显然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激烈一幕。

公子田训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低声对红镜氏解释道:“红镜妹妹,你来了。耀华兴她……唉,情况不太好。身体上的伤需要时间调养,但心里的……更麻烦。她刚才……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士大夫提议她照顾一个流浪孩子的事情,反应很大,我们……也不知所措。”

葡萄氏-寒春作为年长者,心思更为细腻,她轻轻拉了一下红镜氏的衣袖,示意她到旁边说话,以免刺激到屋内的耀华兴。她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自责和明悟:“红镜妹妹,你还是先回去吧。耀华兴现在……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们……我们可能以前无意中指责她‘骚扰’那些孩子的话,说得太重了,或者当时的反应让她误解了,好像……给她形成了某种……道德上的阴影。她现在似乎非常害怕再次接触孩子,害怕再次被误解,被指责。我们就别再打扰她,给她添乱了,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和平复吧。”

红镜氏虽然对人情世故时常显得懵懂,但听到“道德阴影”、“害怕接触孩子”这样的词语,再看看众人脸上沉重和愧疚的表情,也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收起了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笑容,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认真的神色,点了点头,同样压低声音说道:“行吧,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别在这里给她添乱了,让她一个人好好静静。我们还是先走吧。”

听到门外众人刻意压低却依旧隐约可闻的对话,尤其是“道德阴影”、“害怕接触”、“添乱”这些词,如同针一样刺入耀华兴的耳中。她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在心中无声地、痛苦地承认:“哎……他们说得对……我确实是……道德焦虑了……我害怕了……” 一种巨大的茫然席卷了她,“哎,我也不知道这种‘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可能是刚得的吧?毕竟这种感觉,这种强烈的恐惧和自我怀疑,我还感觉挺陌生的,非常不适应……可能大概率,就是这次事情之后,刚得的吧……” 她将自己封闭的根源,归结为一种新生的、名为“道德焦虑”的心病。

红镜氏听从了劝告,与公子田训等人一起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小院,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凉意,带来了暖融融的感觉。或许是为了打破刚才那沉重压抑的气氛,或许只是她天性使然,红镜氏眼珠一转,又恢复了那副活泼好动、不知危险为何物的模样。她张开双臂,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对着众人笑着说道:“哎,大家别都愁眉苦脸的嘛!要不要看看我新学的表演呀?我最近可是练了好久呢!” 她说着,就要摆开架势,似乎准备表演一番她所谓的“绝技”。

然而,她这话一出口,公子田训、三公子运费业、赵柳以及葡萄氏姐妹几乎是脸色同时一变!他们太了解红镜氏了,她的“表演”往往伴随着因为她感觉不到疼痛而做出的各种危险和自残式的动作!

“不要!”

“红镜妹妹不可!”

“你快停下!”

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阻止,声音中充满了急切和担忧。

公子田训一个箭步上前,按住红镜氏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道:“红镜妹妹!你不要再胡乱表演了!你难道忘了你自己患有无痛病吗?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你所谓的表演,那些翻滚、跳跃、甚至磕碰,对你来说没有感觉,但都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对你的身体造成实实在在的伤害!你看看你手臂上、膝盖上这些旧伤,有些都还没好利索!你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

红镜氏被众人齐声阻止,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悻悻地放下了摆到一半的姿势,嘟囔道:“好吧好吧……连表演都不让我表演一下,真没意思……那我就不表演了嘛。”

但她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被管束,目光四下逡巡,很快被街边一户人家院墙旁靠着的一把用来劈柴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斧头吸引了注意力。她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嘴里说着:“不表演就不表演,那我拿点东西总可以吧?”

她伸出那只同样带着不少细小伤痕的手,随意地就想将那把斧头拎起来。入手的第一感觉是“一些重”,沉甸甸的,但由于没有痛觉,她完全感受不到普通人拿起重物时,手腕、手臂肌肉和韧带因承重而产生的那种酸胀、紧绷甚至轻微的刺痛感。她觉得只是有点使不上劲,便下意识地开始加大力气,腰腹和手臂同时用力,猛地一提!

那柄足有六十五斤重的沉重铁斧,竟然真的被她晃晃悠悠地、用一种极其危险和别扭的姿势给提离了地面!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和挑战般的笑容,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说道:“嘿!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力气很大?这算不算是表演得挺好呀?”

“住手!”

“快放下!”

“红镜氏!不可!”

公子田训看到这一幕,心脏几乎骤停!他立刻联想到红镜氏那可怕的无痛症,声音都变了调,厉声喝道:“不!不要!赶紧把那斧头放下!红镜妹妹!你感觉不到,但这东西的重量远超你的骨骼和肌肉能安全承受的极限!你这样强行发力,会对你的手腕、肘关节、肩关节乃至腰部的肌肉、韧带和骨骼造成看不见的拉伤和撕裂!严重的甚至可能伤及内脏!你现在身上都还有那么多未愈合的伤口,难道你都忘了吗?!赶紧放下!立刻放下!你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三公子运费业、赵柳、葡萄氏-寒春、葡萄氏-林香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围上前,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焦急,异口同声地劝阻道:

“对啊!田训兄说得对!你的安全最重要!”

“红镜妹妹,快听话,把斧头放下!太危险了!”

“你可不能再这样伤及自己了!否则旧伤未愈,新伤不断,伤口反复感染发炎,累积下来,你真的可能……可能活不到三十多岁就因为各种并发症……就……”后面的话,葡萄氏-寒春没能忍心说出口,但那份沉重的担忧和警告,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每一个人。

在众人连声的、充满惊惧的劝阻和几乎要上手抢夺的姿态下,红镜氏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将那柄沉重的铁斧重新靠回了墙边,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有那么严重嘛……我又不觉得疼……” 但她看着众人那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担忧的表情,终究还是没再继续任性。只是,她那无法感知危险的身体,和众人悬着的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的隐忧,如同清晨的薄雾,并未完全散去。

(未完待续,请等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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