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二十七年。
从高祖时期起,与大靖维持数十年朝贡关系的瓦剌出现了一位新首领巴特尔汗。
此人以不到半年时间以武力强势统一瓦剌各部,并兼并周边鞑靼衰弱部落后开始进犯本朝西北边境。
元隆帝派使臣携诏书前往瓦剌,诘问观衅,岂料那巴特尔汗猖狂至极。
竟是将本朝使臣斩杀。
并扬言今后不再向大靖朝贡,要攻入本朝内部,直取皇帝项上人头!
元隆帝大怒。
二十八年三月,帝率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同年九月一举歼灭瓦剌主力军。
巴特尔汗在亲兵的护卫下溃逃,被靖军半路截杀,元隆帝亲斩其头颅。
瓦剌各部彻底瓦解,退回草原深处,瓦剌新任首领甘愿永久向大靖俯首称臣。
冬月初,本朝大军清扫完战场。
共计俘获瓦剌大将数十名,部众数万,铠甲兵器、牛羊马匹等辎重无算。
同月底。
元隆帝下令班师回朝。
然凯旋途中,元隆帝因箭疮发作重感风寒致使心肺受损,一路久病不起。
太子率数名御医并锦衣卫昼夜兼程半月有余,赶赴千里之外迎帝归宫。
“行了行了,老子又不是要死了,就是个风寒睡几觉就好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乾元殿,寝殿卧房内。
元隆帝披着一件紫貂皮氅衣靠坐在龙榻上,由太子喂着喝了一碗药。
太子要给他盖被子捂严实了,被他嫌弃地把手挥开了,还不忘撵人走。
骆峋双手放回膝上,没什么表情道:“自您染上风寒至今已有两月有余。”
元隆帝:“你想说什么?”
八岁的曜哥儿来到榻前拽起被子,把皇祖父裹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父王是想您说睡几觉就好了,可您从染上风寒到现在都睡了七十觉了还没好,您还是别逞能了吧。”
曜哥儿穿着一身宝蓝绣麒麟的小袍子,胸前戴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
腰间一条金镶宝带,其下系着两块宝相花样式的玉佩并一个小小香囊。
刚过了八岁生辰不到一个月的曜哥儿,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般圆滚滚胖嘟嘟的肉团子模样了。
小家伙抽条了不少,身形随了他老子,爱读书又爱习武也随了他老子。
使得他既有文人的风雅气质,又有武将的意气豪迈,配上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已然有了几分小少年的模样。
就是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暴露了他的年纪,性子也跟小时候没多大变化。
人前和他爹一样,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然一到私下就免不了嘚吧嘚吧。
元隆帝看看孙子,再看看儿子。
问:“你是这个意思?”
骆峋冷眼瞥儿子。
颇有种“就你话多”的意思。
“您问父王做什么。”
曜哥儿冲他爹眨眨眼,煞有其事道。
“父王多敬重您您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嘛,是孙儿不想您冻着,再说父王也是想关心您啊。
您生病,父王比谁都着急,您看父王是不是瘦了?您瞧父王的脸只有二指宽了,都是担心您给担心的。”
说着,他还拿他的手指比划了两下。
元隆帝听不下去了,觉得肉麻。
骆峋也听不下去了。
按下小话痨的手,淡声说:“您歇,儿子送曜哥儿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你别来了。”
元隆帝掀开被子扯了大氅往下挪。
“朕好多了,用不着你夜夜守在跟前,再说不是还有郝善仁?你只管回你的东宫,也免得曜哥儿他娘担心。”
郝善仁就是早先槛儿受封良娣与太子妃时,负责传旨的郝太监。
元隆帝今年六十有六,全仕财比他还大五岁,前年就被元隆帝安排去荣养了。
郝善仁接了他的班。
不过全仕财是元隆帝的大伴,关系跟太子和海顺一样,打小的情分。
一听元隆帝受了伤又病了,全仕财担心得连夜进宫,非要在跟前伺候。
元隆帝懒得和他拗,但也没让他伺候,就是暂时准许他留在乾元殿。
只到底年纪大了,熬不动了。
全仕财刚刚才被小太监搀下去。
骆峋想说什么,被元隆帝摆手打断了。
这时,外间传来动静。
祖孙三代看过去,却是裴皇后来了。
裴皇后今年也六十三了。
相较于槛儿刚入东宫那会儿,她眼角的细纹多了几条,两鬓亦添了些许银丝。
不过比起连着病了两个月的元隆帝,裴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精神气十足。
“母后。”
“皇祖母。”
骆峋起身,曜哥儿迎过去。
裴皇后笑着揉揉孙子的脑袋瓜,来到龙榻前,在儿子刚刚坐的位置落座。
“曦哥儿瑭姐儿在外面呢,想进来看您来着,我给阻了,也省得过了病气。”
说完,她看向太子。
“你爷俩回吧,太子都一个多月没回东宫睡过觉了,知道你孝顺,但太子妃和曦哥儿瑭姐儿你也别忘了顾。
你父皇病了,政务只能你跟内阁处理,像这么天天熬着,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你也别让太子妃担心你。”
骆峋:“是。”
“皇祖父,那孙儿先回去了,明天下学了再来陪您,您要好好吃药用膳哦。”
“知道了知道了。”
一大一小走了,元隆帝有些忍俊不禁,“也不知像了谁,小小年纪操不完的心。”
“太子为去接您路上马跑死了好几匹,回来了又夜夜在您跟前守着,您说随了谁?”裴皇后看着他,挑眉道。
元隆帝噎了噎。
旋即笑了一声,“是,还得谢谢皇后娘娘给我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可别。”
裴皇后接过郝善仁呈来的安神茶喝了两口又放下,轻哼了声说道。
“陛下的儿女可不是只有太子,好儿子也不止太子一个,我可当不起陛下这样的夸,要夸,您就一块儿夸。”
元隆帝:“……”
元隆帝往榻里侧挪了挪,又拍拍榻沿。
“上来。”
裴皇后故意道:“您的龙床让我上,传出去还不知别人怎么说呢。”
“又不是没睡过,御医说我这病要痊愈了,传不了人,若不然我还不让你上来呢,赶紧着,别等着凉了。”
元隆帝已经掀开了被子,催道。
裴皇后看了眼旁边的宫人,没好气瞋了他一眼,心道这个老不休。
不过人倒是站了起来。
碧荧、碧烟忍着笑替娘娘宽衣脱鞋。
等裴皇后上了榻。
郝善仁便很有眼力见儿的和碧荧、碧烟领着宫人退到外间守着去了。
元隆帝握住裴皇后的手,拍了拍,颇有些感慨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裴皇后:“无缘无故陛下说这做什么?”
“也不是无缘无故。”
元隆帝望着帐顶叹了口气,道。
“我是看到太子想到了自己,在对待女人方面,我是真跟他比不得。
以前呢也没想太多,从小接受的教养便是如此,觉得皇家男人就该有很多女人,横竖儿女再多也养得起。”
“那时候也年轻,一心想着谋划大事,什么情情爱爱完全没那种意识,去后院也权当放松解乏。
可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受了太子一家子的影响,现在回过头来想才发现自己以前有多对不住你……”
说着,他看向旁边的人。
“玄徽,对不住,也谢谢你。”
裴皇后拭了拭眼角,“瞧您说的,都多少年的事了,这不成心让我难受嘛。”
“好好好,我不说了。”
元隆帝笑着。
随即侧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又将人抱住。
“太子也不小了,三十而立,等天气暖和了我打算搬去西苑,把地方给他腾出来,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
裴皇后对他的前半截子话倒是未置一词,毕竟太子也确实不小了。
三十,也差不多了。
再者说这种事若是推拒,反而显得矫情。
就是最后一句话。
裴皇后笑着接道:“光我一个人陪您去可不行,后宫的妃嫔不得安置好?
贤德淑良四妃,其他有过生养的妃嫔,怎么着也得带去吧?如今大家也不比年轻的时候,聚一起也算有个伴。”
元隆帝笑。
“带,都带,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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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
“爹爹!”
这厢,骆峋刚走出乾元殿寝殿,从偏殿方向便传来两道腔调不同的童声。
骆峋驻足侧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