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瑭姐儿小炮仗似的冲过来,“爹爹,皇祖父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小女娃穿着鹅黄绣梅花对襟通袖织锦夹袄,外罩丁香紫织金缠枝花小比甲,配着与夹袄同色的织金锻襕裙。
头上梳着两个小花苞髻,用金丝带缠着,两侧戴着两朵精致的珍珠头花。
瑭姐儿生得极为像槛儿。
一张胖嘟嘟的小鹅蛋脸,眼睛乍一看像杏眼,但眼尾又自带上扬的弧度,便仿佛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白天看时,那双又大又圆的蜜色瞳子就与浸在泉水里的宝石无异。
只不同的是,相似的眼睛在槛儿脸上是极尽娇媚艳丽,瑭姐儿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呢,只有可爱和灵动。
“嗯。”
骆峋应了声,弯腰把女儿抱起来。
“冷不冷?”
瑭姐儿摇头。
“我们在门口碰到皇祖母啦,皇祖母让我们去偏殿等您,偏殿里暖和。”
骆峋去看小儿子。
曦哥儿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真正称得上是他与槛儿的结合体。
眼睛像他,鼻子像槛儿。
嘴巴又像他,下巴又像槛儿,耳朵也像槛儿。
比起曜哥儿完全随了他的更为深邃冷峻的样貌,曦哥儿更俊秀清隽。
但与曜哥儿不同的是,曦哥儿的性子貌似随了他,从小对什么都淡淡的。
话也不多。
若非必要,曦哥儿说话往往是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与他幼年一样。
瑭姐儿则相反,小丫头做什么事皆风风火火,所幸没随了曜哥儿的话痨。
“儿子也不冷。”
见父王看自己,曦哥儿恭敬地淡声说了句。
骆峋便没再问他。
一大三小就这么出了乾元殿。
回了东宫。
骆峋带着孩子们径直回了贞禧堂。
嘉荣堂早重建好了,也改了名儿。
现在叫毓安堂。
不过槛儿没搬过去,骆峋也没强求。
进了院,四周廊下灯火通明,能隐约听到从正房次间里传来的说话声。
小福子迎上来请了安,经得应允后奔到正房门前向里面的人通禀了一声。
稍顷。
次间窗户上一道人影站了起来,往堂间行来。
不多时。
一个穿着银红底绣折枝海棠妆花缎对襟夹袄,雪青绣仙鹤四合云马面裙的美艳小妇人从堂间步了出来。
“殿下?”
看到他,她似是很惊讶。
骆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脸上逡巡,但孩子们在,他克制地收回视线。
“嗯。”
骆峋放下瑭姐儿示意孩子们先进屋,他则与槛儿走一道,“父皇病情无碍,母后在那边,你无需担忧。”
槛儿应着他,两人并肩进了次间。
时辰不早了。
曜哥儿明日要上课,同爹娘说了会儿话便告退了,瑭姐儿想跟娘亲多待一会儿,被曦哥儿淡淡地拽走了。
孩子们都走了,槛儿和太子也没着急说话,先一道去浴间收拾完又上了榻。
两人才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我这些日子鲜少回来,辛苦你了。”
骆峋平躺着,一手揽着槛儿的腰,一手抚着她的脸注视着她,低声道。
槛儿也摸着他的脸。
三十岁的太子更加沉稳内敛了,五官轮廓也更深邃,身形几乎完全接近上辈子的庆昭帝,更为强健伟岸。
当然,通身的气势也更慑人,那双冷冽的黑眸仿佛随时能让人无处遁形。
“要照看两个孩子,打理后宅琐事确实偷不了懒,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眼睛下面青了一片儿,也瘦了。”
槛儿一面摸着男人的脸,一面道。
骆峋笑了一下。
“父皇能病愈,前朝没出什么乱子便好。”
“那我呢?”槛儿问。
骆峋误会了她的意思,微抬了抬她的下巴,对着那花瓣般娇嫩的唇亲了亲。
“这阵子忙过了便抽空陪你。”
槛儿张嘴在他的薄唇上咬了一口。
哼道:“谁说这个了,我的意思是你只知道忙着外面的事,也不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就不想想我会担心你啊?”
骆峋眼含笑意,将其愈发妖娆的身子搂紧贴在他怀里,抱着人亲了好一会儿。
末了哑声说:“好,不让你担心。”
说完,他抚着怀中人的背看向了帐顶。
“有心事?”槛儿道。
骆峋顿了顿,道:“父皇与母后老了。”
槛儿沉默,旋即抱紧了他。
“是啊,娘娘两鬓的白发这两年肉眼可见的多了,时间就是这么不等人。
孩子们会长大,将来我们也会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当下珍惜想珍惜的人,做想做的事,过看得见的日子。”
骆峋低头看她。
脑海中浮现起这几年他一直不曾忘记的那个梦,那个她在他怀里死去的梦。
他收了收双臂,紧紧将槛儿拥住。
“嗯。”
进入三月,元隆帝的病终于好了。
骆峋也说话算话。
趁着休沐带槛儿去了京郊的庄子,好好陪了她几天,也没带孩子们。
就只他们两个人。
只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
身心刚得到放松的两个人回宫的第二天早朝上,元隆帝当着众臣的面。
下了禅位诏书。
骆峋尚未来得及开口,以几位内阁大臣为首的百官就跪拜上了,可见是早早便同元隆帝串到一起去了。
元隆帝也没给儿子废话的机会。
不耐烦地表示他累了,要养老,让太子把事儿办了就赶紧给他和裴皇后张罗。
说完,还把他从钦天监看的几个吉日里挑的一个最近的日子一并扔给了太子。
让他就照着这个日子继位。
行吧。
皇帝老子都说干累了,要养老。
当儿子的难不成还能把老子硬架在那个位置上,让他再干到七老八十?
那自然是不能的。
于是,新帝登基的相关事宜就张罗起来了。
吉日已经定下了,就在五月十八。
为此今年的端午宴便省了。
整整两个月。
要发往各地的重要文书的撰写、太上皇尊号与新帝年号的拟定、各个宫殿及祭坛的清扫、修缮和布置。
以及册封太上皇、皇太后的金册金宝、礼服,新帝的宝玺、冠服等的制作。
还有禅位宴、登基宴。
确保新帝继位期间皇宫上下、京中、以及各个地方无任何骚乱等等。
一连串事情下来,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
此外,册封皇后的仪式通常在登基后的数日或数月内完成,但本朝一般是在新帝登基的当天或三天内举行。
而遵从太子的意思。
帝后乃乾坤一体,皇帝登基表“乾”位已定,需迅速确立“坤”位,以象征阴阳调和、家国齐治。
因此,皇后的册封仪式最终就定在了与新帝的登基大典同一天的下午。
为此,封后的相关事宜自然是同步进行,槛儿也因此忙得脚后跟不沾地。
等到了五月十八正日子。
随着礼乐《隆平之章》响起,奉天殿广场之上百官就位,迎接新帝。
继而是《元和之章》,新帝率群臣前往天坛,祭拜天地、社稷、宗庙。
之后是《定平之章》、《太平之章》,新帝升奉天殿宝座,受文武百官朝贺。
新帝命翰林院官员宣读上尊号诏书,奉元隆帝为太上皇帝,裴皇后为太上皇后。
旋即鸿胪寺官员在《寿平之章》的礼乐声中宣读即位诏书,百官高呼万岁。
最后在《清平之章》的乐声中,群臣依序退朝。
至此,新帝即位。
沿用元隆年,新年号次年启用。
新帝的登基大典一过便是封后大典,所幸这一流程槛儿是经历过的。
新帝在前朝下了诏书。
礼部官员领着抬着盛放金册金宝的彩亭的盛大仪仗队,经乾元门抵达坤和宫。
槛儿身穿祎衣,头戴九龙九凤冠受封。
遂坐上坤和宫正殿宝座,接受众王妃、侧妃、公主以及宗亲妇的朝拜,有诰命的官夫人则另择时间朝贺。
沈老太和宋芳禾也是另外的时间进宫。
至此,封后仪式结束。
是夜。
新帝驾临坤和宫。
按制,新帝登基除了皇后,其余妃嫔会在新帝登基之后的三个月内受封。
历朝历代每到这时候,也是东宫或新帝潜邸后宅里的女人最激动的时候,都盼望着自己能被封个什么。
按常理,曹良媛与秦昭训这时候便该是如此心态,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甚至她们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态。
如果没有宋槛儿。
如果没有太子对这个女人独宠的这九年,如果东宫后院与别家后院一样。
她们或许是期待的,毕竟谁不想往上爬呢,谁不想自己拿到的都是好的呢?
可偏偏,有宋槛儿。
曹良媛早先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想着后宫之中从来便是一花凋零一花再开,她倒想看看,姓宋的能得宠到几时。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
事情竟真出乎了她的意料。
太子一宠那个女人就是九年,这九年里不是没有选秀,不是没人催他纳新人。
偏偏他就是谁也没要。
就守着那个女人过了九年。
明明姓宋的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早该没了新鲜感,早该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他却仍对她那般痴迷。
曹良媛不懂。
秦昭训也不明白。
所以新帝即位,她们没有该有的激动与期待,心里有的只有一个问题。
就算她们成了新帝的妃嫔,照新帝宠宋槛儿的架势,她们又能讨到什么?
她们在东宫后院什么也不缺,这几年她们的份例也在规制外提了不少,甚至攒下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财产。
她们娘家人也受了不少恩泽。
除了没有太子的宠。
成了新帝的妃嫔呢?她们能做的难道就是继续敛财,继续为娘家挣脸?
转眼一个月过了,新帝没有下封妃诏书,曹良媛与秦昭训各自陷入了沉思。
而也就是在这时。
新帝涉足了她们新搬的院落。
半月后,新帝下旨。
准东宫侍妾各归本家,厚颁赐金银田宅,封荫家族,听其婚嫁,永为良民。
并言明往后不纳嫔嫱、不充庭掖,惟与皇后宋氏同心同治,只其一人足矣。
毋庸置疑,圣旨一出震惊朝野。
这怎么行呢?!
皇帝怎能不置后宫绵延子嗣呢?就守着皇后一个人过日子成何体统!
一帮子老臣立马站出来称陛下此举有违祖制不合礼制,有动摇国本之嫌。
又说陛下现今子嗣单薄。
反正车轱辘话来回,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意思就是要让新帝收回成命。
但新帝就说了。
自古帝王广置后宫之初衷在于绵延子嗣,然历朝历代皇储之争多以皇家子嗣繁多相互争斗为其根源。
如此,反使皇室血脉相残,手足相杀,进而致使朝廷动荡社稷不稳。
此乃本末倒置之举。
如今他已有两子一女。
太子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心怀黎民社稷,实乃大靖之福。
幼子睿智内敛,有仁王之风,幼女聪慧灵秀恭孝机敏,亦有皇家公主之风范。
如此,又何需添多子女徒惹风波呢?
一帮子老臣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们便想去找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做主。
结果到了太上皇这儿也碰了一鼻子灰。
太上皇啥也没说。
就问了他们一句话,问他们想对现今的太子,他曾封的皇太孙做什么?
好吧。
这谁敢再说什么啊?
他们想对太子做什么,又敢做什么啊?
不敢不敢。
就这样。
新帝遣散后宫的旨意就这么定下来了,半个月后,曹良媛与秦昭训出宫。
临走前,曹良媛来找了一趟槛儿。
看着坐在凤座上身穿凤袍头戴凤钗,明艳雍容好似她生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曹良媛有片刻的晃神。
忽然想起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彼时对方只是个为她端茶奉水的小宫女,她一说话,对方就吓得一哆嗦。
然今非昔比。
此时此刻再见,往事仿佛过眼云烟。
“陛下给妾身与秦昭训,哦不对,现在不是秦昭训了,是秦书仪秦姑娘。”
曹良媛笑着道。
“陛下给了妾身和秦姑娘不少赏赐,妾身等的娘家也得了不少的好处。
陛下还给妾身等赐了新的身份,让妾身与她都成了功勋之家的义女。
说是如此也不至于今后无人敢娶我们,不过妾身应该是不会嫁人的。”
槛儿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曹良媛这般坐在一起说话,笑了笑道:“怎么?”
曹良媛名婉若。
曹婉若掩了掩唇,别有深意道:“不是谁都能有娘娘这般好福气,能让陛下甘愿与您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着,她又怅然般叹了一口气。
“不过妾身本身也对男女情爱无意,如今也不想再赌,反正也许久没出宫了,妾身便先到处走走吧……”
话没说完,曹婉若顿了顿。
旋即站起来,来到殿中朝槛儿跪下。
“娘娘,妾身早年有愧于您,也是那时年轻,总想着往上正一正,一念之差便办了错事,如今回过头想……”
她笑了一下,颇为感慨。
“过去的事便不说,妾身此番便只为与娘娘拜别,祝愿娘娘与陛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白头偕老。”
说罢,恭敬而不失真诚地磕了个头,一番言行不负她爽朗的性子。
槛儿受了她的礼与祝福,叫喜雨搀其起来,“我也祝你自在随心,安乐康宁。”
曹婉若:“谢娘娘。”
两人没再多说。
半个时辰后。
小福子来报,曹良媛与秦昭训已离宫。
槛儿坐在铺着象牙簟的炕上略微出神,余晖不知不觉间从琉璃窗上照进来。
她愣了愣。
旋即下了炕来到庭院。
坤和宫在新帝登基前大大整修了一番,除了规制上不能动的部分,其他地方多有永煦院和贞禧堂的影子。
譬如后寝殿这块儿的庭院里靠近院门的那一处假山荷花潭,便是照着永煦院的那池子扩大了修建的。
如今正值七月,正是荷花盛放的时候。
夏风拂过。
粉嫩娇艳的荷花花瓣随之轻轻摇曳,田田碧叶之下几尾锦鲤游来游去。
突然。
一尾金红色的锦鲤跃出水面,其身上的鳞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四溅的剔透水珠在空中反射出五彩的光。
“母后。”
“娘亲!”
“娘!”
槛儿就算不听声音,也不转身看。
仅凭语调便能知唤她母后的是曦哥儿,叫娘亲的是瑭姐儿,叫娘的是曜哥儿。
回头一看。
曜哥儿牵着瑭姐儿朝她小跑过来,曦哥儿淡着张小脸儿走在后面。
而在小家伙前面。
新帝穿着一件玉白底双肩绣龙纹的窄袖缂丝常服,伟岸健硕,龙行虎步。
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上神色较之曦哥儿更为寡淡,然在槛儿看过来的瞬间。
那双幽冷淡漠的凤眸里不再冰冷,便仿佛初春暖阳下悄然融化的冰。
槛儿笑着挨个儿摸了摸儿子女儿的小脑袋,让他们先进屋凉快凉快。
而后走到新帝跟前,“陛下。”
骆峋看着她娇艳的脸庞,唇角微扬了下,见孩子们进屋了,他俯身凑近她耳畔。
“槛儿。”
槛儿想侧首瞋他一眼。
哪知动作太猛,蹭到了他的唇。
骆峋瞄眼屋里。
迅速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想不想出宫?”
槛儿微怔,“什么?”
骆峋摸摸她的脸。
低声道:“当了皇后不代表你今后便只能在宫里,我不拘你,你也无需拘着自己。”
“陛下……”
骆峋拥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君无戏言。”
“嗯,”槛儿收紧双臂紧环着他的腰。
“嘻嘻,爹爹和娘亲在亲亲抱抱……”
“嘘!”
“哥,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