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乡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南洋特有的燥热,吹拂着码头上熙攘的人群。我叫沈怀瑾,身上这套西装虽还体面,却已掩不住边角的磨损与长途航程留下的褶皱。提着唯一的皮箱,我踏上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位于闽南沿海的桑梓之地,桐湾镇。
离家数载,先是在广州求学,后又为生计所迫,远渡南洋谋生。如今接到族中长辈电报,说是家中陡生变故,留守祖宅的叔公一月前溘然长逝,按族规,我这沈家嫡系的独苗,需得回来继承这份不算丰厚,却意义非凡的产业。
离了喧嚣的码头,雇了辆摇摇晃晃的乌篷船,沿着蜿蜒的内河往镇子里去。两岸的蕉林、榕树依旧,只是添了几分萧索。船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只在收钱时含糊地应了一声。河水不算清澈,映着天边那轮将沉未沉的夕阳,泛着些浑浊的金红。
“后生仔,是去沈家老宅?”船公忽然开口,嗓音沙哑。
我点头称是。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只望着前方水波,低低嘟囔了一句:“那宅子……许久没住人咯,夜里风大,关好门窗。”
这话没头没脑,带着些此地老人常有的、对久无人气老屋的忌讳,我并未十分在意。只是心头那缕近乡情怯的思绪里,莫名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翳。
镇子比记忆中破败了些,青石板路缝隙里长出顽强的野草。偶有相识的乡邻认出我,脸上堆起客套而疏远的笑,寒暄两句便匆匆走开,眼神里似乎藏着点什么,欲言又止。沈家老宅就在镇子西头,背靠着一片小小的丘陵,门前原本有一方池塘,如今也半干涸了,露出黑黢黢的淤泥和几丛枯败的芦苇。
宅子是典型的闽南大厝,红砖灰瓦,翘脊飞檐,只是岁月侵蚀,那红色已然暗淡,墙皮也多有剥落。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兽头铜环上爬满了铜绿。拿出族长交给我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那锈迹斑斑的锁头。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木头腐朽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堂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梁柱隐在阴影中,蛛网在角落里织就无声的罗帐。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如同静默的幽灵。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
按照族长吩咐,我暂时安顿下来。简单清扫了卧房,那曾是父母生前居住的屋子,如今也只余下一些老旧家具,带着往昔模糊的影子。连日奔波,身心俱疲,草草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和衣躺下。
夜里,果然起了风。呼啸着穿过老宅的空隙,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有谁在低声啜泣。半梦半醒间,似乎总听到若有若无的声响,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叹息。我只当是风疾,或是老鼠啮咬木头,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如此过了两三日,白日里忙着整理打扫,清理庭院疯长的荒草,倒也不觉什么。只是每到夜晚,那风声便格外凄厉,老宅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角落都藏着窃窃私语。我开始留意到,这宅子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某些房间的门槛、窗沿,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用朱砂画就的符箓痕迹,年代久远,几乎难以辨认。后院的井口,也被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心底那丝不安,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章 镜中影
这夜子时刚过,我被一泡尿憋醒。披衣起身,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穿过幽暗的廊道,前往位于宅子另一头的茅厕。
返回时,经过正厅。月光比方才亮了些,清辉透过镂空的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厅堂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极大的西洋玻璃镜,是曾祖当年经商时从外洋带回来的稀罕物,如今水银斑驳,边角的雕花漆金也剥落了大半,映出的人影总是带着几分扭曲与模糊。
我无意中朝那镜子瞥了一眼。
脚步霎时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住了。
镜中,除了我自己那惊疑不定的影像外,在厅堂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竟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似乎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穿着一身旧式、颜色难辨的衣衫,身形纤细,正背对着我,微微低着头,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头。她梳头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韵,仿佛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里。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整个后背。
我猛地回头,望向镜中所映现的那个位置——厅堂的实境里,只有几张蒙尘的太师椅和一张空荡荡的八仙桌,哪里有什么梳头女子?
冷汗,瞬间从额角沁出,沿着鬓角滑落。
我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再次缓缓转向那面镜子。
她还在那里。姿态未变,依旧不疾不徐地梳着那头长发。镜面如水,她的身影在其中微微荡漾,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是眼花?是月光和阴影造成的错觉?我死死盯着镜中,试图找出破绽。但那身影如此清晰,动作如此连贯,绝非幻觉。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那诡异的一幕。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煎熬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那梳头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她停了下来,执梳的手缓缓垂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的头颅开始转动,似乎想要回过头来……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就在那头颅即将转过来,让我看到侧脸的刹那——
“哐当!”
后院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倒了。
我悚然一惊,再定睛看时,镜中那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空寂的厅堂角落,和我自己那张因惊惧而失了血色的脸。
那一夜,后半夜我再无睡意。点燃油灯,坐在床头,眼睛死死盯着房门,耳朵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动静。风声依旧,却再无异响。直到天光微亮,鸡鸣响起,我才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三章 族谱秘辛
次日,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找到了族长,也就是我的堂伯公。
堂伯公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穿着件半旧的藏青长衫,坐在自家堂屋的太师椅上,听着我有些语无伦次地描述昨夜所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叹息,还有一丝深藏的讳莫如深。
“怀瑾啊,”他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你既是沈家子孙,有些事,迟早也该知道。那宅子……确实不太平。”
他示意我跟他来到祠堂。沈氏祠堂就在老宅旁边,同样显得古旧,但香火气息要浓郁些。堂伯公从供奉牌位的龛位后面,小心翼翼地请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泛黄破损的线装书——沈氏族谱。
他戴上老花镜,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慢慢划过,最终停在某一页。那上面的墨迹是工整的馆阁体,记录着一位曾祖辈的庶出女儿。
“沈胭娘,”堂伯公指着那个名字,声音压得更低,“按辈分,你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根据族谱旁那寥寥数行的记载,结合堂伯公零碎而隐晦的讲述,一个发生在约莫一甲子前的悲剧,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清末光绪年间,沈家还算鼎盛。曾祖父有一庶女,名唤胭娘,生得貌美,且性子与其他闺阁女子不同,不喜女红,偏爱读书识字,甚至偷偷学着当时传入不久的西洋画法。她尤其爱惜自己那一头青丝,视若珍宝。
然而,彼时风气保守,女子无才便是德。更骇人听闻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胭娘竟私下蓄起了一把剪刀——并非女子常用的绣花剪,而是一把男子用的、颇为锋利的裁衣剪刀。她时常对镜自照,有时甚至用那剪刀比划着自己的长发。
这在当时,被视为离经叛道、心术不正的征兆。流言蜚语开始在族内蔓延,说她是被邪祟附了身,或是存了剪发出家、甚至更不堪的念头。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说亲眼看见胭娘小姐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对着自己的头发,眼神空洞,嘴里还念念有词。族长大怒,认为此举败坏门风,招致灾祸,当即下令将她拿下。
族规森严。当夜,不顾胭娘凄厉的辩白与哭求,她被强行塞进了竹制的猪笼,准备翌日清晨沉塘,以儆效尤,荡涤门楣。
然而,就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夜晚,变故发生了。一道极其惨烈的霹雳,不偏不倚,正击中囚禁胭娘的偏屋。据当时守夜的人后来说,那雷火如同天罚,瞬间引燃了屋梁。混乱中,关押胭娘的猪笼滚落在地,等众人扑灭火势,只见那猪笼已烧得半焦,里面……空空如也。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有一些零散的、被烧焦的断发,和那把她私藏的、已扭曲变形的剪刀,遗落在灰烬之中。
所有人都说,胭娘是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连尸骨都未曾留下。也有人私下议论,或许是她怨气太重,借着雷火遁走了。自那以后,沈家老宅便开始不太平,夜半常有女子哭声、梳头声,偶尔还有人影在镜中晃动。久而久之,宅子便渐渐空置下来,除了像叔公那样无儿无女、无所依傍的旁系,无人愿意长住。
“那镜子,就是胭娘生前最喜爱之物,常对之梳妆。”堂伯公合上族谱,叹息一声,“怀瑾,你见到的那位……只怕就是她了。怨念未消,执念难散啊。”
听完这段往事,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那位命运多舛的姑奶奶的同情,也有对眼下自身处境的惶惑。一个因守护青丝而被视为异端,最终惨遭横祸的女子,她的魂魄,为何六十年后仍在老宅徘徊?为何偏偏在我归来时,显现于镜中?
第四章 地窖深掘
自那夜镜中惊魂后,我便留了心,将那面西洋镜用厚厚的黑布罩了起来。起初几日,似乎确实安稳了些,夜里不再有那诡异的梳头声,风声也显得纯粹了许多。
但我深知,这只是权宜之计。胭娘的影子,并未真正离开。偶尔在深夜,我似乎还能听到极细微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啜泣,或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掠过颈后。老宅仿佛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活物,而我,是闯入其脏腑的不速之客。
胭娘的故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族谱记载语焉不详,堂伯公的讲述也带着长辈的讳饰。那把她视若禁忌的剪刀,究竟意味着什么?真的只是女子爱美,或是如流言所诋毁的那般,是中了邪魔,欲行不轨?还有那场蹊跷的雷火,是天道昭彰,还是另有隐情?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我心中滋生——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不仅仅是为了驱散恐惧,或许,也是为了给那位沉冤莫白的姑奶奶,寻一个真相。
我开始有意识地在老宅内探寻。这宅子很大,有许多废弃不用的房间,堆满了不知年代的杂物。我仔细检查那些残留的符箓痕迹,试图分辨其含义,却一无所获。我也曾大着胆子,在白天试图挪开那口被封住的井上的青石板,但那石板异常沉重,纹丝不动。
这日午后,我在后院清理杂草,无意中踢到一块松动的铺地青砖。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这块砖与周围的连接处缝隙颇大,边缘也有磨损的痕迹,似乎经常被移动。心中一动,我找来铁锹,费力地将这块青砖撬了起来。
砖下并非实土,而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借着日光往下看,可见粗糙的石阶向下延伸,隐入黑暗中。
地窖!
老宅有地窖并不稀奇,多是用来储存蔬果或酒坛的。但这个地窖的位置颇为隐蔽,入口还用活动的青砖掩盖,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我返回屋内,取了油灯和一盒火柴,再次回到洞口。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洞口下方的黑暗。我深吸一口气,踩着湿滑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
石阶不长,只有十来级。下到窖底,空间比想象中要小一些,约莫丈许见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借着摇曳的灯火,可以看到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损的空陶瓮,墙壁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苔藓。
目光扫过,落在窖底最深处,靠近墙壁的地面上。那里,有几块青砖的排列方式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像是后来被人重新铺设过,砖缝间甚至没有苔藓。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走上前,用铁锹尖端插入砖缝,用力撬动。这几块砖似乎埋得不深,没费太大功夫,便被一块块撬了起来。
砖下是一个浅坑。坑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梳妆用的奁盒。材质似乎是木胎漆器,但岁月侵蚀,漆色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朽坏的木纹,盒盖上原本镶嵌的螺钿也脱落了大半,图案模糊难辨。
我蹲下身,轻轻拂去奁盒上的泥土。盒子没有上锁,搭扣也早已锈蚀。犹豫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缓缓将盒盖掀开。
一股更为陈腐的气息涌出。
盒内衬着的丝绸早已糟烂成深褐色的碎片。里面放着的,并非胭脂水粉,而是——
一把剪刀。
剪刀样式古旧,正是清末民初常见的那种裁衣铁剪,尺寸不小。此刻已是锈迹斑斑,暗红色的锈蚀几乎覆盖了整个刀身,连接处的铆钉也松动了,使得两片剪刀无法完全合拢。然而,在那深褐色的锈迹之上,似乎还沾染着一些更为深暗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斑点。
而在剪刀旁边,缠绕纠结着的,是一大团头发。
那头发乌黑,虽历经漫长岁月,却并未像奁盒本身那样彻底朽烂,反而隐隐还带着些许黯淡的光泽。它们被仔细地、却又显得无比凌乱地缠绕在一起,像是一个绝望之人徒劳的挣扎所留下的印记,形成一个松散的发团,几乎占据了奁盒剩余的空间。
这就是胭娘私蓄的那把剪刀?这就是她视若性命、最终却为她招来灭顶之灾的青丝?
心中正自恻然,忽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地窖入口卷入,吹得我手中的油灯灯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几乎要熄灭。
而也就在这光线骤暗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地窖原本只有顶部缝隙透下的一点微光,以及我手中这盏油灯。然而此刻,那奁盒中的头发,在油灯昏黄光晕与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冷的光线(或许是月光通过某个极隐蔽的缝隙透入?)共同映照下,竟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那种飘动。而是像某种拥有生命的细丝虫豸,极其缓慢地、令人头皮发麻地……蠕动着,舒展开来。
我瞳孔骤缩,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几缕乌黑的发丝,如同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悄无声息地从那发团中探出,沿着奁盒的边缘滑落,然后,朝着我蹲在奁盒旁、支撑着身体的手腕方向,蜿蜒探来!
它们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试探着,缠绕而上。
“啊!”
我惊骇得失声低呼,猛地想要抽回手,身体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后退而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冰冷潮湿的窖底泥土上。油灯脱手摔落,灯油泼洒出来,火焰“噗”地一声熄灭了。
地窖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第五章 发丝缠魂
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了我。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地窖里那股霉腐的气息更加浓重,直冲鼻腔。冰冷的湿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肌肤。耳边,是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咚咚声。
而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手腕上那清晰无比的触感。
几缕冰凉的、柔韧的东西,正贴着皮肤,缓缓缠绕上来。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是那些头发!
我拼命甩动手腕,另一只手也上去胡乱撕扯。那发丝看似纤细,却异常坚韧,滑腻而富有弹性,一时竟难以扯断。它们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又像是怨魂冰冷的手指,死死地箍在我的腕上,并且越缠越紧,皮肤上传来清晰的勒缚感。
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发丝仿佛要钻透皮肤,融入我的血脉之中。
“滚开!”我嘶哑地低吼着,在黑暗中奋力挣扎。指甲在撕扯中可能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带来刺痛,但我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一段破碎的、不成调的女子哼唱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极轻,极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紧贴着我的耳廓。哼唱的曲调古怪而哀婉,是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与执念。
是胭娘!
这念头一生,更是吓得我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想起民间传说中,人的阳气、鲜血或许能克制阴邪。不及细想,我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噗——”
我朝着感觉中手腕被缠绕的方向,奋力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喷了出去。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水,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异常的嗤响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手腕上那冰冷缠缚的触感骤然一松,那几缕发丝像是受惊的毒蛇,猛地缩了回去,消失无踪。
耳边那诡异的哼唱声也戛然而止。
地窖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摸索到掉落在身边的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映出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朽烂奁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的剪刀和发团依旧,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手腕上那清晰的、火辣辣的勒痕,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残留的一丝焦糊气息,都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是真实不虚的恐怖。
我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窖。重新回到天光之下,尽管已是黄昏,光线暗淡,却依然让我有种重回人世的恍惚感。我立刻将那活动的青砖盖回原处,又搬来几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压住,仿佛要将那个秘密和恐惧一同永远封存在地底。
第六章 残梦寻踪
自地窖遭遇后,我大病了一场。连续数日高烧不退,浑浑噩噩,梦中尽是纷乱的黑发、生锈的剪刀、镜中模糊的背影,还有那哀婉的哼唱。请了镇上的郎中来看,只说是染了风寒,又受了惊吓,开了几剂安神定惊的药。
族长和几位族老闻讯来看过我一次,见我面色蜡黄、神思恍惚的样子,也只是摇头叹息,嘱咐我好生将养,言语间对老宅之事更加讳莫如深。
病去如抽丝。待身体稍稍好转,已是半月之后。地窖的经历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老宅里潜藏的危险。但奇怪的是,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执拗。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胭娘的怨魂显然已将我视作了目标,或者说,与我这沈家血脉产生了某种纠缠。若不弄清缘由,化解其执念,只怕我永无宁日,甚至可能步上叔公的后尘。
地窖中的发现,证实了胭娘与剪刀、头发的关联。但族谱记载的“真相”,恐怕并非全貌。那把剪刀,真的只是她用来自戕或威胁的工具吗?那场雷火,真的是天罚吗?
我决定从别处寻找线索。老宅里找不到更多,或许镇上的老人,或者那些早已搬离沈家、散落各处的旁支后裔,会知道一些被族谱刻意遗忘或模糊掉的细节。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撑着病体,开始四处探访。这并非易事。桐湾镇不大,沈家曾是望族,但时至今日,大多家道中落,或迁往他处。留下的,多是些远亲或旧仆的后人,他们对几十年前的旧事要么知之甚少,要么讳莫如深。
我带着些微薄的礼物,耐着性子,一家家叩门,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提起“胭娘”这个名字。多数人反应冷淡,或直接表示不知。也有人面露惊惧,匆匆将我打发走。
直到我找到镇东头一位姓何的瞎眼老婆婆。她年轻时曾在沈家帮佣过几年,后来嫁人离开了沈家,如今孤身一人,靠编些竹器糊口。她年纪极大,记忆也已模糊,但或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心思反而沉静,对早年的事记得些片段。
我提起胭娘,她浑浊无神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嗫嚅着:“胭娘小姐啊……是个顶好的人哩,心善,手也巧,就是……命苦啊……”
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话语零碎,需要我仔细拼凑。
“小姐她……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对着那面大镜子……不是臭美,是在画画,用炭笔,画得可像了……”
“她头发真好,又黑又长,像缎子似的……她可爱惜了,用的头油都是托人从外头捎来的……”
“那把剪刀……不是坏东西……小姐她,是想学裁剪,想做新式的衣裳……那时候,老爷太太不许,说不是小姐该碰的……”
“后来啊……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打雷下雨,吓死人哟……我好像听见……小姐在哭,在喊……喊什么‘还给我’……再后来,就说小姐没了……”
何婆婆的话,如同散落的珠子,虽然未能串联成完整的链条,却提供了与族谱记载截然不同的视角。胭娘并非邪异,只是一个有着自己爱好、向往些许自由的普通女子。那把剪刀,或许是她试图触碰外部世界、追求一点自主的工具象征。
“还给我”?她想要回什么?是那把被没收的剪刀?还是她被剥夺的自由与尊严?
离开何婆婆家,我心绪难平。若真如何婆婆所言,胭娘的悲剧,更多是来自家族的保守与压迫。那场雷火,是意外,还是……有人趁乱行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那场“天罚”,会不会是人为制造的,用以掩盖胭娘真正的死因?所谓的“私蓄剪刀”、“邪祟附身”,不过是清除一个“不听话”的庶女的借口?
这个猜想让我不寒而栗。若真如此,胭娘的怨气如此深重,便可想而知了。
第七章 井底回声
带着新的疑问和更深的沉重,我回到老宅。何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过往的门。如果胭娘之死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那么她的尸骨,真的在那场雷火中灰飞烟灭了吗?族谱记载“空空如也”,是事实,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后院那口被青石板严密盖住的老井。
井,在中国传统的志怪故事中,往往是阴气汇聚、藏匿尸骸、连接幽冥的所在。为何独独这口井被封得如此严实?是因为胭娘死后,井中出现了异状,才被迫封填?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我找来更粗壮的撬棍和绳索,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打开这口井看个究竟。这或许极其危险,但似乎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关键。
时值午后,天色却阴沉得如同黄昏。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闷热而凝滞。后院里的荒草都耷拉着脑袋,一片死寂。
我将撬棍插入青石板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撬动。石板异常沉重,与井口严丝合缝,仿佛已生长在一起。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衫,手掌也被磨得生疼。但我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开它!
“嘎——吱——”
沉重的青石板与井口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在我几乎力竭之时,石板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比地窖中更加阴冷、潮湿、带着陈年水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从缝隙中猛地涌出,熏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稳住心神,继续用力,将石板彻底挪开,推到一旁。
井口完全暴露出来,直径约三尺,内壁用青砖垒砌,布满了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我捡起一块石子,丢了下去。
“噗通。”
声音沉闷,带着回响。井里有水,而且似乎不浅。
我趴在井沿,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井内幽深,光线到了下方便迅速被黑暗吞噬,只能看到水面模糊的反光,如同一块黑色的、冰冷的镜子。
就在我凝神细看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漆黑的水面,忽然无声地漾开了一圈涟漪。紧接着,一团浓密、纠缠的黑色影子,从水底深处缓缓浮了上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影子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轮廓——那赫然是一大团湿漉漉的、如同水草般漂浮散开的……长发!
长发包裹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苍白的人形轮廓,面朝上,静静地悬浮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虽然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身形,与我之前在镜中看到的背影,何其相似!
是胭娘!她的尸身,竟然在这井中!六十年来,一直沉于这冰冷的井底!
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窒息。而也就在这时,那悬浮的尸身,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深不见底的、怨毒的漆黑,直勾勾地“望”向井口的我!
“啊——!”
我惊叫一声,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蹭去,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浑身筛糠般颤抖。
井口,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东西爬出来。只有那股阴寒的气息,不断从中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后院。
第八章 血泪债
我连滚带爬地逃回屋内,将房门死死闩住,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全身。井底那双怨毒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胭娘的尸身果然在井中!她不是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而是被沉尸井底!那场雷火,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掩护!所谓的“邪祟”、“私蓄剪刀”,都是栽赃陷害的借口!
是谁?是谁如此狠毒?是当时掌权的族长?还是其他嫉恨她、或因她“不守规矩”而觉得蒙羞的族人?
愤怒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我蜷缩在门后,直到夜幕降临,屋内一片漆黑,也不敢点灯。
子时将近。
我知道,她来了。不需要看镜子,我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怨气在宅子里弥漫、凝聚。空气变得粘稠而寒冷,仿佛能冻结呼吸。
“吱呀——”
卧房的门,在没有被触碰的情况下,自己缓缓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不再是镜中模糊的背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站在我的面前。她依旧穿着那身颜色暗淡的旧式衣衫,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她乌黑的长发和苍白的脸颊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那股井水的阴寒腥气,扑面而来。
她的脸,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五官依稀能看出生前的清秀,但此刻扭曲着,充满了无尽的悲苦与怨毒。那双眼睛,和井中看到的一样,只有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她抬起一只浸泡得有些肿胀、苍白的手,指向我,嘴唇未动,一个冰冷、湿漉、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
“为……什……么……”
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痛苦,以及滔天的恨意。
“为什么……要害我……我只是……想留下我的头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更多的影像,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我的脑海。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我“看”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年轻的胭娘被粗暴地从床上拖起,她惊恐地哭喊着,挣扎着,辩解着,但无人理会。她珍视的剪刀被夺走,视为生命的青丝被强行剪断一绺,作为“罪证”。她被塞进冰冷的猪笼,族人们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在晃动的灯火下如同鬼魅。
然后,是混乱。雷声炸响,一道电光劈中间屋,火起。混乱中,有人——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体面的男性背影——趁机靠近,用重物击打了她的头部,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后,拖着猪笼,趁着暴雨和救火的混乱,将她投入了后院的深井……
冰冷的井水灌入口鼻,窒息,绝望,无边的黑暗……最后定格在那双充满怨恨的、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是她的一位兄长!为了维护所谓的家族颜面,为了除掉这个可能带来“污点”的庶妹,他亲手制造了这场“天罚”!
影像戛然而止。
我瘫倒在地,浑身冰冷,如同亲身经历了那场谋杀。巨大的悲恸与愤怒淹没了我,为胭娘,也为这人性之恶。
胭娘的鬼魂依旧站在门口,黑漆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周身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悲伤与戾气。水珠不断滴落,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迷茫: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我猛地一颤。是的,我是沈家嫡系,血脉相连,我的身上,流淌着与那个害死她的凶手同源的血。
她把我当成了他?或者,她要将对那个凶手的恨意,报复在所有沈家后裔的身上?
第九章 残镜释怨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从胭娘湿透的躯体上弥漫开来,缠绕上我的脖颈。我感到呼吸变得困难,视线开始模糊。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
不!我不能就这样死!我不是害她的人!我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我在几乎窒息的情况下,奋力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指向屋内那面被黑布覆盖的西洋镜。
“胭……娘……”我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你看……你看那镜子……”
我的动作和话语,似乎让她微微一怔。萦绕在我颈间的阴冷力道稍松了些许。她那双纯黑的眼睛,缓缓转向了那面被覆盖的镜子。
我趁机连滚带爬地扑到镜子前,猛地扯下了那块厚重的黑布!
水银斑驳的镜面,在黑暗中映出模糊的影像。映出了我惊恐狼狈的脸,也映出了站在门口、那浑身湿透、怨气冲天的身影。
胭娘的鬼魂,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了她自己现在的模样——那副溺死井中六十载、苍白浮肿、充满怨毒的骇人形象。
她似乎愣住了。镜中那恐怖的女鬼,与她记忆中那个爱美、珍视青丝、对镜梳妆的年轻女子,形成了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要触摸镜中的自己,却又不敢。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戾气,开始出现了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这……这是我?”她脑海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强忍着恐惧,靠在镜框旁,喘息着开口,声音依旧发颤,却尽量保持清晰:“胭娘姑奶奶……害你的人……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你的兄长,沈怀仁,是不是?”
我喊出了那个从她遗留怨念中感知到的、凶手的名字。
镜中的鬼影猛地一颤,黑漆的眼睛转向我,虽然没有瞳孔,却能感受到那股剧烈的情绪波动。
“沈家……对不起你……”我继续说着,心脏狂跳,但话语却异常清晰,“他们为了虚妄的颜面,害了你的性命,还将你的尸身沉入井底,让你冤沉海底六十年……你的怨恨,是应该的……”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镜中那似乎逐渐从纯粹怨毒中剥离出痛苦本源的鬼影,一字一句地说:“但沉溺于仇恨,让你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那个爱惜头发、喜欢对镜梳妆、想要裁剪新衣的胭娘,真的愿意永远成为这样一个复仇的恶灵吗?”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触动了她内心深处被仇恨掩埋了六十年的、属于“沈胭娘”本身的情感。
镜中的鬼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肿胀的躯体渐渐收缩,湿漉漉的衣衫变得干爽,颜色似乎也鲜亮了些许。最明显的是她的脸,那死白的肤色渐渐透出一丝活气,扭曲的五官舒展开来,虽然依旧苍白,却依稀恢复了生前的清秀轮廓。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怨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行清澈的、如同活人般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不再是水珠,是真正的、带着悲伤与释然的眼泪。
她看着镜中逐渐恢复生前模样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再滴水的手,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柔而疲惫的女子嗓音,直接在空气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是啊……这……不是我……”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仿佛透过屋顶,看到了六十年前的星辰。
“我只是……舍不得这头青丝……舍不得……镜子里那个好好的自己……”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如同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怨气在泪水流淌中消融,执念在认清自我后释然。
“谢谢你……后生……”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让我……终于看清……”
最终,她的身影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那萦绕在老宅六十年之久的阴冷气息,也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那面斑驳的镜子,静静地立在那里,映照着惊魂未定、怅然若失的我。
第十章 余烬
翌日,天光大亮。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再次来到族长堂伯公家。
我将昨晚的经历,以及胭娘冤死的真相(隐去了她兄长沈怀仁的具体名讳,只说是某位族中长辈所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提及鬼魂显形,只说是查阅族中散落旧档、走访镇中老人,结合地窖与井中的发现,推断而出。
堂伯公听着,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惊疑,到后来的沉重,最终化为一声长久的叹息。他浑浊的老眼里,竟也泛起了些许水光。
“造孽……真是造孽啊……”他喃喃道,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先祖们为了门风……竟做出此等事……难怪宅子多年不宁……”
他并未深究我所述真相的来源细节,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早已对族谱的记载有所怀疑,只是不愿、也不敢去触碰那段黑暗的过往。
在我的坚持下,族长召集了族中几位仅存的老辈,商议之后,同意了我的请求:择日请僧人道士,为胭娘做法事超度,并将她的尸骨从井中打捞出来,另行妥善安葬,不入祖坟,但择一清净之地,立碑纪念,算是给她一个迟来的交代。
打捞尸骨那日,天气晴好。当那具被井水浸泡多年、几乎与井底淤泥融为一体、仅凭那依旧缠绕的浓密长发方能辨认的骸骨重见天日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几位年长的妇人,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法事做了三天三夜。我没有再看到胭娘的鬼魂,但能感觉到,老宅里那股盘桓不去的阴郁之气,彻底消失了。风穿过空庭,带来了草木的清新气息。
我将那盛放剪刀与断发的朽烂奁盒,连同那面见证了无数悲欢、最终也见证了释然与解脱的西洋镜,一并放入胭娘的棺椁中,与她一同下葬。希望在那个世界,她能安心地对镜梳妆,不再有恐惧与迫害。
处理完这一切,我变卖了老宅和一些不便携带的田产,辞别族长,准备再次离开桐湾镇。这里已无我直系亲人,而那段沉重的过往,也让我不愿再多停留。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胭娘的新坟。坟冢坐落在一处面向大海的山坡上,清静,能望见远方。墓碑上没有过多的头衔,只简单刻着“沈氏胭娘之墓”,以及生卒年份。
我将一束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放在墓前,默默站了许久。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胭娘的一生,短暂如朝露,在时代的枷锁和家族的冷漠下,如同一个惊醒的噩梦。而我的归来,像是偶然投入这梦境的一颗石子,荡开涟漪,最终让一段沉寂六十年的冤屈,得以昭雪。
或许,这世间许多看似诡异惊悚之事,其背后隐藏的,不过是如胭娘这般,未能说出口的悲愿,与无法安放的执念。
站在山坡上,回望那座渐渐笼罩在暮色中的老宅,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红砖灰瓦,飞檐翘角,只是那曾经萦绕不去的阴森,已然散去。它现在,只是一座古老而疲惫的建筑。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吹动我额前的发丝,也吹动了坟前那束野花的花瓣。
我转身,提起行囊,向着码头走去,没有再回头。
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夕阳正缓缓沉入水中,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绯红。
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