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时比绝望更折磨人。
就在林昭棠抱着阿海,哼唱着那首来自北地的童谣,几乎要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时,天际线处,那永恒不变的黑潮尽头,出现了一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海天颜色的——绿意。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饥饿和干渴产生的幻觉。但那绿意却在视野中顽强地、缓慢地扩大,从一条线,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最终清晰地呈现出——岛屿的形态!
“岛!是岛!!”
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这声音打破了船上半昏迷的沉寂,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几乎枯竭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股新的力量。人们挣扎着爬向船边,瞪大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陆地。那是绿色!是生命的颜色!
“破浪号”被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海流,以及众人重新燃起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推动着,歪歪斜斜地朝着那座岛屿漂去。
一、翡翠之门
靠近岛屿,眼前的景象让这些来自望潮村的渔民目瞪口呆。
这完全不同于他们家乡那种被嶙峋礁石和黄色沙滩环绕的海岸。这里的海水,在黑潮的边缘逐渐变得清澈,呈现出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梦幻般的琉璃蓝与翡翠绿。海水之下,是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巨大珊瑚礁,如同海底盛开的、无声的森林。
雪白细腻的沙滩,像一条柔软的缎带,环绕着岛屿。岸上是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各种层次的绿。高大笔直、挂着累累果实的椰子树,叶片宽阔如巨扇的芭蕉,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热带植物,交织成一片蓬勃、喧嚣、几乎要溢出汁液的生命乐章。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果香和湿润泥土的芬芳,与他们习惯了的海腥味截然不同。
这里,不是贫瘠的绝地,而是一片丰饶得近乎奢侈的、陌生的天堂。
“南……南洋……我们真的到了南洋?!”一个年轻渔民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船刚刚靠上浅滩,众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船,踉跄着扑倒在温暖的海水里,又哭又笑,有的甚至直接捧起清澈的(在他们看来)海水就要痛饮。
“别喝生水!”林昭棠用沙哑的声音厉声喝道,尽管她自己喉咙也如同火烧,“记住吴伯的话!找淡水!烧开!”
她的提醒让陷入狂喜的人们稍稍冷静下来。是啊,这片陌生的土地,美丽背后,是否也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二、林中之民
就在他们忙着将昏迷的吴伯和虚弱的阿海安置到树荫下,并试图寻找水源时,密林的边缘,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谁?!”石头警觉地抓起一根当做船桨的粗木棍。
林昭棠也紧张地望过去。只见浓密的植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几个人。
他们的皮肤是深棕色,几乎与周围的树干融为一体。身上几乎赤裸,只用简单的兽皮或某种宽大的树叶遮蔽关键部位。头发卷曲,五官轮廓深邃。他们手中拿着削尖的木矛,眼神警惕而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从天(海)而降的、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
是土着!
《更路簿》和传说中提到的,南洋的“生番”!
双方僵持着,空气瞬间紧绷。望潮村的渔民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传说中,这些生番可是会吃人的!
然而,那些土着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他们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这些人破旧的衣物、以及那艘搁浅的、造型奇特的“破浪号”上。最终,其中一个看似为首的年长土着,目光落在了被林昭棠紧紧护在怀里的阿海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阿海脖子上那枚若隐若现的铜铃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对着林昭棠,用一种缓慢而古怪的语调,说了几个音节,同时指了指丛林深处,又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林昭棠虽然听不懂,但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在指引他们去取水。
是陷阱?还是真的援助?
她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微弱的阿海,又看了一眼身后奄奄一息的吴伯和濒临崩溃的同伴。他们没有选择。
“跟他们走。”林昭棠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三、万物有灵
土着们带着他们,穿梭在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热带雨林中。脚下是松软潮湿的腐殖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带着甜腻和腐败气息的生命味道。巨大的蕨类植物,缠绕着巨树的粗壮藤蔓,以及各种奇异的、色彩鲜艳的花朵和昆虫,构成了一个完全陌生、令人心生敬畏的世界。
土着们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如同鱼儿游弋在水中。他们用一种特殊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互相传递信息,避开某些看似无害实则危险的植物,熟练地采集着沿途可食用的野果和块茎。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林间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眼汩汩冒出的清泉,泉水清澈甘甜。空地的边缘,散落着一些简陋的、用树枝和巨大树叶搭建的窝棚。
到了这里,土着们明显放松下来。他们示意林昭棠等人可以喝水。
这一次,没有人再犹豫。众人扑到泉边,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痛饮起来。清冽的泉水涌入喉咙,仿佛滋润了即将枯萎的灵魂。
林昭棠也小心地喂阿海喝了几口泉水,小家伙咂摸着小嘴,脸色似乎都好了一些。
她仔细观察着这些土着。他们不吃熟食,而是直接生食采集来的野果和某些植物的根茎。他们用一种打磨过的贝壳和锋利的石片,与望潮村渔民携带的、所剩无几的铁器进行着简单而谨慎的交换。
最让林昭棠感到惊异的是他们的信仰。他们没有庙宇,没有神像。但他们会在饮用泉水前,用手指蘸水,轻轻弹向四周的树木和土地;会在采集果实时,留下最大最饱满的那一颗;会在经过某些特别巨大的古树或形状奇特的岩石时,驻足片刻,低声吟唱着什么。
那个年长的土着,似乎看出了林昭棠的疑惑。他指着一棵挂满藤萝的巨树,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然后指向远处传来海浪声的方向,最后,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说了一个词。
林昭棠听不懂那个词,但她从对方那肃穆而虔诚的神情中,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他们的神,不在天上。
在珊瑚礁里,在椰子树上,在流淌的泉水里,在滋养万物的土地里,在咆哮与平静交替的海浪里。
万物有灵。
这是一种与望潮村崇拜妈祖、与青禾原祈求龙王截然不同的,更为原始,却也似乎更贴近“天地”本质的信仰。它不寻求某个特定神灵的垂怜,而是对孕育一切的自然规律本身,抱持着一种朴素的敬畏与感激。
四、珊瑚骨·刍狗身
在土着部落的帮助下,林昭棠等人暂时安顿下来。泉水和充足的食物(野果、鱼类)让他们的体力逐渐恢复。吴伯虽然依旧虚弱,但终于从持续的高烧昏迷中苏醒过来,只是精神大不如前。
一天,林昭棠跟着几个土着女子去海边采集贝类。她潜入那片琉璃般清澈的海水,近距离看到了那些在海底盛放的珊瑚礁。
近看之下,这些在远处显得美轮美奂的珊瑚,呈现出更为复杂和……残酷的真实。它们确实是“森林”,由无数微小珊瑚虫的骨骼堆积而成,美丽,却也是死亡的累积。它们枝杈丛生,为无数海洋生物提供庇护所,本身却又无比脆弱,轻易就能被风暴、或被更大的生物碾碎。
她伸手,轻轻触碰一块鹿角珊瑚。触感坚硬、粗糙,带着死亡的冰冷。阳光透过海水,在珊瑚丛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鱼儿在其间穿梭,生机勃勃。生与死,美丽与脆弱,庇护与毁灭,在这片珊瑚礁中,如此矛盾而又和谐地共存着。
林昭棠忽然想起了周墨白的话,想起了陈怀安的经历,想起了吴伯在黑潮上的悲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青禾原的禾苗,望潮村的渔船,这南洋的珊瑚……何尝不是如此?
天地(自然规律)何曾偏爱过谁?它赋予禾苗生长的阳光雨露,也降下旱魃虫灾;它给予渔民丰饶的渔场,也掀起吞噬一切的风暴;它造就了珊瑚礁这海底乐园,也任凭其被摧毁、被重建。
万物皆在规律的巨轮下,荣枯有时,生死无常。
无论是北地的农夫,还是南海的渔民,亦或是这南洋岛上的土着,甚至这些美丽的珊瑚,本质上,都是这天地间,随规律浮沉的……刍狗。
认识到这一点,并非绝望,而是一种深刻的清醒。
如同这些土着,他们不祈求某个至高无上的神灵拯救,而是敬畏这构成世界的、无处不在的“灵”(规律),并努力与之共存。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涌上林昭棠的心头。她不再恐惧这片陌生的土地,也不再盲目崇拜故乡的神只。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平等的、探究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
五、铃·泉·根
夜晚,土着部落燃起了篝火,举行了一个小型的仪式,似乎是为了欢迎,或者是为了安抚林昭棠这些外来者的“灵”。
火光跳跃,映照着土着们涂抹着植物汁液的脸庞和他们充满原始力量的舞蹈。鼓声低沉而富有节奏,与森林的夜籁、远处的海潮融为一体。
阿海被这景象吸引,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林昭棠抱着她,坐在人群外围。或许是感受到了某种安宁的氛围,阿海伸出小手,抓住了胸前的那枚铜铃,无意识地摇晃起来。
“叮当……叮当……”
清脆的铃声,与原始的鼓声、自然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那个年长的土着首领听到了铃声,舞蹈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走了过来,目光再次落在铜铃上,带着一种更为深沉的好奇。他对着林昭棠,又指了指铜铃,然后指向北方——那是他们来的方向,也是铜铃上星图可能指向的、更遥远的北方。
林昭棠心中一动。他认识这铜铃?或者,认识这铜铃所代表的文明?
她无法用语言询问,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土着首领若有所思,然后,他做了一个令林昭棠意想不到的动作。他走到那眼生命之泉旁,用一个打磨光滑的椰子壳,舀起一捧清澈的泉水,然后走到林昭棠面前,将泉水缓缓地、庄重地,浇灌在她身旁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不知名的植物嫩芽周围。
他用动作,表达了他的理解与祝福:
无论来自何方,携带着怎样的文明印记,在这片天地之间,都如同这株幼苗,需要扎根,需要汲取甘泉,才能生长。
林昭棠看着那株在泉水滋润下、在篝火映照中微微颤动的嫩芽,又看了看怀中玩弄着铜铃的阿海。
铜铃代表着来自远方的、理性的星火。
泉水代表着脚下土地的、生命的滋养。
阿海,这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北方与南洋的孩子,就是那棵需要同时接纳星火与泉水,才能茁壮成长的——新的根。
她抬起头,望向星空。南洋的星空,与铜铃投射的星图、与吴伯《更路簿》的记载,依旧存在着差异,却又仿佛指向同一个、浩瀚而规律的宇宙。
探索,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她将带着对“刍狗”身份的清醒认知,和对这广阔天地间无数“规律”的敬畏,重新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