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纺织厂的存在,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心脏,为煤铁镇注入了某种畸形的活力,也泵出了无尽的黑色血液。
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烟囱,是镇上最显眼的坐标。无论白天黑夜,它们都孜孜不倦地喷吐着浓密粘稠的黑烟,像几条巨大的、污秽的丧幡,悬挂在灰褐色的天幕上。黑烟随风扩散,笼罩着整个镇子,落在屋顶上,覆盖在晾晒的衣物上,也钻进每个人的肺叶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硫磺和煤烟混合气味,连清晨的露水,都带着一层灰蒙蒙的油腻。
沈砚秋下工后,有时会绕路从纺织厂外围走过。高大的红砖围墙隔绝了内外,但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却无孔不入。那是蒸汽机活塞往复、传动带飞旋、成千上万纱锭同时咆哮所汇聚成的、单调而狂暴的工业交响曲。站在墙外,他能感受到脚下地面传来的轻微震颤。
与矿井下那种封闭的、死寂的、个体与煤层搏斗的黑暗不同,工厂的噪音是开放的、集体的、非人的。它象征着一种全新的、更庞大、更有效率,也更冷酷无情的力量。
一、厂墙内外
通过偶尔开启的厂门缝隙,沈砚秋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宽阔的厂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以及机器缝隙里泄露出的、锅炉房传来的暗红色火光。无数女工和童工像被钉在机器上的零件,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弥漫的棉絮中,机械地重复着单一的动作——接线头、换梭子、看管纱锭。她们的面容模糊,眼神呆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庞大机器的一部分。
工厂门口,竖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醒目的朱漆写着招工启事,条件优厚:“……日结工钱,童叟无欺,管一顿中饭……”
这优厚的条件,吸引着镇上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人。那些在矿难中失去男人的寡妇,那些田地因地面裂缝而歉收的农户,甚至一些半大的孩子,都挤在厂门口,希望能得到一份活计,换取那“日结工钱”和一顿能填饱肚子的饭。
沈砚秋看到邻居家的孙寡妇,丈夫上个月刚死在窑里,留下她和三个瘦得像猫崽的孩子。她也挤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最终,她因为“手脚还算利落”被选中了,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合着庆幸与麻木的光。
机器,似乎真的带来了新的“活路”。
但沈砚秋也看到,那些下工后从厂里出来的女工和童工,个个面色灰败,眼窝深陷,耳朵似乎都被噪音震得有些背了,走路都带着一种虚脱的摇晃。她们的手指往往布满被纱线勒出的血痕和被梭子划破的口子。那“一顿中饭”,据说也只是几个掺了麸皮的硬饼子和一碗不见油星的菜汤。
这“活路”的代价,似乎并不比矿井下来得轻松。
二、陆老爷的“道理”
陆鸿声陆老爷,如今是煤铁镇名副其实的“天”。他掌控着最深、最富的煤窑,拥有着镇上唯一、在周边州县也数得上的蒸汽纺织厂。他住在镇子北边新起的一座中西合璧的大宅院里,青砖黛瓦,却镶嵌着五彩的玻璃窗。
他不常下矿井了,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工厂里,或者坐着新式的四轮马车,在镇上巡视。他依旧穿着绸缎长衫,但外面往往会罩一件裁剪合体的西洋黑呢大衣,手里那根文明棍也换成了更加精致的、镶着银头的。
一天,他心血来潮,在几个管事和账房的簇拥下,来到了富源矿的井口附近,正好碰上下工出来的沈大成和沈砚秋父子。
陆鸿声的目光在沈大成佝偻的身躯和沈砚秋年轻却已沾染风霜的脸上扫过,用文明棍指了指不远处轰鸣的抽水机,又指了指远处纺织厂高耸的烟囱,脸上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
“大成啊,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力量,真正的‘道理’!”
他并不需要沈大成回应,更像是在对自己,或者对身边那些谄媚的倾听者宣告:
“以前咱们靠天吃饭,靠力气刨食,能刨出多少?老天爷不下雨,地里就长不出庄稼;人累了,就得歇着。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 evangelist (布道者)般的狂热,“这机器,它不吃草料,不知疲倦,烧的是地底取之不尽的煤,用的是蒸汽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力大无穷的‘气’!它一天织的布,比一百个织妇一个月织的还多!它抽的水,比一千个劳力挑的还快!”
“咱们老祖宗讲究‘顺应天时’,那是没办法!现在,咱们有了机器,就能胜天!”他用力挥了一下文明棍,仿佛要将那灰蒙蒙的天空劈开,“这煤铁镇,靠着这些机器,就能富甲一方!你们这些人,跟着我陆鸿声,也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这就是机器带来的道理,是洋人带来的文明!”
沈大成低着头,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镐柄。他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他知道,自从这机器来了,井下的水是少了,煤是挖得多了,可地面的裂缝也大了,河里的水也更臭了,得咳疾的人,好像也更多了。
沈砚秋则抬起头,看着陆鸿声那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看着他那身与周围煤灰和破败格格不入的干净衣着,又看了看父亲佝偻的背影和周围矿工们麻木的脸。
陆老爷口中的“胜天”、“道理”、“文明”,听起来那么响亮,那么诱人。可为什么,践行这些“道理”的陆老爷,住在干净的宅院里,而相信这些“道理”、在机器和矿井里卖命的父亲和他们,却要忍受污浊、危险和病痛?
这“道理”,似乎只对一部分人来说是“道理”。
三、黑色的雪
机器的“道理”带来的改变,是直观而残酷的。
纺织厂需要消耗巨量的水用于洗涤和蒸汽。原本流经镇边、虽然浑浊但尚能用于灌溉和洗涤的河水,如今彻底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死水。水面上漂浮着油腻的泡沫和白色的棉絮,鱼虾早已绝迹。
而烟囱里排出的黑烟,不仅污染了空气,更在特定的天气条件下,混合着水汽,形成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黑色的粉尘,如同黑色的雪,悄无声息地飘落。
起初人们并没太在意,直到发现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很快就蒙上一层洗不掉的灰黑;直到发现早晨出门,用手在脸上抹一把,都能擦下黑色的痕迹;直到发现,镇子里咳嗽的人越来越多,不仅仅是矿工,连那些在纺织厂里工作的女工、镇上不出门的老人和孩子,也开始发出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干咳。
阿茶的病情,在这种环境下,更是急转直下。她咳得更凶了,痰中的血丝变成了血块,小小的身体因为持续的缺氧和痛苦而蜷缩着,连喝粥都变得极其困难。原本苍白的小脸,时而潮红,时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
沈砚秋看着妹妹痛苦的样子,看着母亲以泪洗面,看着父亲沉默地抽着早已没有烟丝的旱烟袋,心中的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他再次走过纺织厂,看着那喷吐黑烟的烟囱,听着那震耳欲聋的轰鸣,第一次对陆鸿声口中的“道理”和“文明”,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和憎恨。
这机器,这所谓的“文明”,带来的到底是什么?
是富足,还是更深的苦难?
是希望,还是更快的死亡?
四、井下的异响
矿井深处,也并非因机器的到来而变得安全。
蒸汽抽水机虽然排走了大量的积水,但也改变了地下水的分布和岩层的应力。有经验的老窑工开始私下里议论,说掌子面附近的岩层,似乎比以前更“脆”了,敲击起来的声音不对。偶尔,在死寂的劳作间隙,能听到从地层深处传来某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吱嘎”声,像是巨大的骨骼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沈大成也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下窑多年,对地下的声音有种本能的直觉。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在挖掘时,总会不时地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
“爹,怎么了?”沈砚秋注意到父亲的异常。
沈大成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没什么……许是听岔了。”但他眼底深处的那抹忧虑,却没能瞒过日渐敏锐的儿子。
沈砚秋也开始留意那些异响。在只有镐头刨煤声和彼此粗重喘息声的黑暗里,那偶尔响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吱嘎”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锉刮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地面上的裂缝,想起李老栓塌陷的房子,想起陆鸿声那不屑一顾的“几间破房子”。
难道,这地底也在“说话”?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抗议着这无休止的、贪婪的索取?
机器的力量,似乎能抽干可见的水,却无法平息那看不见的、来自大地内部的愤怒。
五、沉默的种子
一天下工后,沈砚秋没有直接回家。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镇子边缘,那条已经变成黑色毒龙的河边。
河水几乎凝滞不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对岸,纺织厂的烟囱依旧在喷吐,黑色的“雪”无声地飘落,在他破旧的棉袄上积了薄薄一层。
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
陆鸿声和他的机器,像一头无法撼动的巨兽,吞噬着煤炭,喷吐着污染,碾压着一切。父亲和矿工们用血肉之躯在黑暗的地底为它提供养料;女工和童工在震耳的噪音和棉絮中为它纺纱织布;而整片土地、河流和空气,都在承受着它的排泄物。
他们所有人,连同这片土地,似乎都成了供养这头工业巨兽的……燃料。
就像祭祀时被扔进火堆的刍狗。
他蹲下身,从河边抓起一把被黑灰浸透、板结的泥土。泥土冰冷粘腻,毫无生机。
他想起了第一季故事里,陈怀安在干旱的绝境中,依然能找到残卷,找到坎儿井的图纸,找到种子,带领人们向地下求索,与规律博弈。
他想起了第二季故事里,林昭棠在风暴和殖民者的炮火中,保护着铜铃和阿海,寻找新的海洋和不一样的文明。
他们面对的,是可见的天灾和敌人。
而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理”?是名为“文明”和“进步”的巨兽?还是陆鸿声那套看似无懈可击的、建立在机器力量之上的逻辑?
他该怎么做?他能做什么?
反抗?像陈怀安砸向祭坛那样,砸向那轰鸣的机器?还是像林昭棠点燃火药桶那样,点燃这纺织厂?
他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挖煤而布满血泡和老茧、同样乌黑的手。这双手,能挥动镐头刨煤,能举起石头,但能撼动那钢铁的巨兽和它背后的“道理”吗?
一股深沉的迷茫,笼罩了他。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泥土里,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抠挖起来,在那片被严重污染的土地深处,竟然挖出了一块表面光滑、颜色深褐、形状奇特的石头。
石头不大,入手却沉甸甸的。更奇特的是,石头的表面,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模糊、仿佛天然形成、又带着某种规律性的纹路。
那纹路,不像文字,不像图画,倒像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印记。
他将石头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来自被污染土地深处的、沉默的石头,这上面无法解读的纹路,又代表着什么?
是大地被碾压后无声的控诉?
还是埋藏在这工业废墟之下,某种不为人知的、等待被发现的……新的“规律”或“道理”?
沈砚秋不知道。
但他紧紧攥住了这块石头,像攥住了一个沉默的、尚未发芽的疑问,也像攥住了一颗在工业黑雪覆盖下,深埋的、不知名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