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岛屿上的日子,仿佛一个短暂而宁静的梦。林昭棠和望潮村的幸存者们,在土着部落的庇护下,伤口和体力都在缓慢恢复。他们学习辨认可食用的热带植物,尝试用简陋的工具捕捞鱼虾,甚至开始跟着土着用棕榈叶和藤蔓修补破损的“破浪号”。吴伯的精神好了一些,虽然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但会坐在树荫下,指点着年轻人修复船体,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往日的锐利。
林昭棠则更加专注地研究那枚铜铃。她发现,在月圆之夜,将铜铃以特定角度对着月光,其投射出的星图光斑会变得更加清晰,甚至隐约显现出一些在油灯下无法看到的、更细微的连线,仿佛勾勒着更复杂的航路。她将这些发现默默记在心里,用木炭在捡来的平滑树皮上小心绘制。
阿海在充足的食物和安宁的环境下,渐渐褪去了病弱的模样,小脸圆润起来,那双大眼睛也更加有神。她似乎对那枚铜铃有着天然的亲近,常常伸出小手去抓,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林昭棠教她辨认星星,教她哼唱那首北方的童谣,也听着土着妇女用古怪的音调哼唱她们自己的歌谣。这个孩子,像一块海绵,无声地吸收着来自两个世界、甚至更多未知世界的信息。
然而,这片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翡翠乐园,其宁静注定是短暂的。
一、白帆与黑烟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天空依旧是那种通透的蓝,海风轻柔。几个年轻渔民正和土着在浅海处用改进的渔叉捕鱼,林昭棠则在沙滩上教阿海用沙子堆砌“城堡”。
忽然,负责在岸边高处了望的石头,发出了一声急促而惊恐的呼哨!
所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平线上,出现了几个移动的白点。
那不是土着们的独木舟,也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中式帆船。那些白点越来越大,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那是三艘巨大的、有着多层甲板和无数炮窗的……大帆船!船体高大如山,洁白的船帆鼓满了风,如同云朵降临海面,船首雕刻着繁复的宗教图案,船身上描绘着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十字架和王室纹章。
而在这些白色巨舰的旁边,还跟着几艘体型较小、但更加灵活、船身涂着暗色、透着一股煞气的武装桨帆船。
“是……是番鬼的船!”一个曾经跟随父辈跑过远海、见识广些的渔民失声叫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几乎就在他们发现对方的同时,那几艘大帆船侧舷的炮窗齐齐打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随即,沉闷如雷的号角声从船上传来,打破了海岛的宁静。
土着们也看到了这些不速之客,他们发出了惊恐的呼喊,纷纷拿起武器,聚集到海滩上,脸上充满了戒备和不安。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或许见过偶尔路过的商船,但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武装到牙齿的舰队。
二、烈焰与悲鸣
舰队并没有立刻靠岸,而是在离岛一定距离的外海下了锚。那几艘武装桨帆船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快速而灵巧地朝着岛屿冲来。
“快!躲起来!”林昭棠一把抱起阿海,对着众人大喊。
但已经晚了。
桨帆船靠近浅滩,船上的士兵——他们穿着闪亮的胸甲和头盔,手持火绳枪和锋利的刺剑,如同金属的洪流,跳下船,涉水登陆。他们的眼神冷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待猎物般的审视。
土着们发出警告性的吼叫,投掷出他们的木矛和石块。但这些原始的武器,在精良的盔甲和火器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枪声响起,白色的硝烟弥漫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土着勇士,如同被重锤击中,惨叫着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沙滩。
屠杀,开始了。
西班牙士兵们(从他们的旗帜和装备可以判断)显然不是来进行友好贸易的。他们的目标明确——征服,掠夺。
他们用火把点燃土着们用树叶和木材搭建的窝棚,熊熊烈火瞬间吞没了那些简陋的家园。他们冲向惊恐的人群,用枪托砸,用刺剑捅,毫不留情地抓捕那些看起来强壮、可以充当奴隶的土着,也将一些试图反抗的人当场射杀。
哭喊声、惨叫声、火枪的轰鸣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血腥的地狱交响乐。原本祥和如天堂的岛屿,瞬间化为了人间炼狱。
林昭棠和望潮村的渔民们躲在密林的边缘,眼睁睁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浑身冰冷,手脚发麻。他们经历过台风的恐怖,经历过黑潮的绝望,却从未见过如此有组织的、高效的、源于同类的残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人类自身的贪婪与暴力,有时比天地更为酷烈。
三、奴役
抵抗是徒劳的。土着们的勇气和熟悉地形,在绝对的火力优势和组织面前,不堪一击。
很快,西班牙人控制了整个海滩区域。他们开始系统地扫荡丛林,搜捕躲藏起来的土着,也将林昭棠这群明显是外来者的人一并发现并驱赶了出来。
一个穿着更加华丽、似乎是军官模样的西班牙人,骑在一匹(不知从何处运来的)高头大马上,用马鞭指着被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俘虏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生硬的当地土语(或许是之前与其他部落打交道学的)混杂着手势宣布:
这片岛屿,以及岛上的一切,包括他们这些人,现在都归属于遥远的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的天主。他们要么皈依上帝,成为国王忠实的奴仆,要么,就去死。
望潮村的渔民们试图解释他们只是遇难者,并非岛民,但语言不通,他们的辩解只换来士兵粗暴的推搡和呵斥。在西班牙人眼中,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人,与那些土着“野蛮人”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可以奴役的对象。
林昭棠紧紧抱着阿海,将她的小脸埋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场景。阿海似乎感受到了极致的恐惧,身体微微发抖,却没有哭闹,只是用小手死死抓住林昭棠的衣襟。
那枚铜铃,在林昭棠慌乱中,被她塞进了阿海襁褓的最深处,贴着孩子的肌肤。此刻,它冰凉的温度,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一个西班牙士兵注意到了林昭棠怀中的孩子,伸手就要来夺,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价值。林昭棠如同护崽的母兽,猛地后退,用身体挡住,眼神凶狠地瞪着对方。
那士兵被她的眼神慑了一下,骂了一句,转而用枪托狠狠砸在旁边一个试图反抗的土着青年头上,青年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最终,所有幸存者,包括林昭棠一行人和大部分土着,都被用绳索拴在一起,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押上了那几艘武装桨帆船阴暗潮湿的底舱。吴伯因为年老体弱,在被推搡上船时差点摔倒,是石头拼命扶住了他。
“破浪号”,那艘承载着他们希望、尚未完全修复的小船,被西班牙士兵轻易地拖到深水区,浇上火油,点燃。冲天的火光映照着碧海白沙,像一场嘲弄的献祭,宣告着他们短暂自由的终结。
四、船舱夜话
桨帆船的底舱,拥挤、闷热、散发着恶臭。挤满了惊恐无助的俘虏,绝望的哭泣和痛苦的呻吟在黑暗中回荡。
林昭棠靠在一个冰冷的木桶旁,怀里的阿海终于睡着了,但睡梦中仍不时惊悸。石头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围坐在她身边,个个面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
“这些天杀的番鬼!他们……他们简直不是人!”石头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我们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另一个年轻人声音颤抖。
“去做苦工?还是……卖掉?”有人绝望地猜测。
林昭棠沉默着。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沙滩上那血腥的一幕,回放着西班牙军官那冷漠的眼神,回放着“破浪号”燃烧的火焰。一种比面对台风和黑潮时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无情的自然规律,而是掌握了更强大力量、且同样无情的同类。
她想起了陈怀安在冰湖旁,面对愚昧的村民,掷石问天的决绝。
可此刻,她面对的,是拥有火炮和火枪的军队。个人的勇武,在钢铁与火药面前,渺小得可笑。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从望潮村逃出,穿越黑潮,抵达南洋,最终却沦为异邦人的奴隶?
他们这些“刍狗”,终究逃不脱被更强大的力量随意摆布的命运?
五、铃·谣·魂
就在绝望如同舱底的海水,快要将所有人淹没时,怀中的阿海,忽然在睡梦中,再次无意识地哼唱起来。
依旧是那首北方的童谣。
但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微弱,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黑暗的清晰。或许是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压抑下,某种潜藏于血脉深处的东西被激发了。
“春~风~吹~呀~绿~禾~苗……”
稚嫩的、带着睡意的歌声,在充满痛苦呻吟的底舱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刺耳。
周围的哭泣和呻吟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望潮村的渔民,甚至一些靠近的、听不懂歌词但能感受到旋律的土着,都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歌声,唱的不是眼前的苦难,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它唱的是春风,是禾苗,是土地,是收获,是希望。
是生活本身最朴素、最坚韧的延续。
在这异国的囚船上,在这通往未知奴役命运的航程中,一个来自遥远北方的、关于农耕文明的古老歌谣,由一个身世成谜的婴儿唱出,仿佛一道微光,刺破了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厚重的绝望阴云。
林昭棠听着这歌声,看着阿海在睡梦中依然微微翕动的小嘴,看着周围同伴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混杂着悲伤与不屈的光芒,她忽然明白了。
炮火可以摧毁家园,武力可以奴役身体。
但有些东西,是炮火和奴役无法彻底磨灭的。
比如,血脉里的记忆。
比如,文明的火种。
比如,生命本身,那在绝境中依然要吟唱的、倔强的魂。
她轻轻拍着阿海,低声和着那童谣的调子,目光穿过船舱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柱,投向不可知的未来。
铜铃还在。
童谣还在。
求生的意志,也还在。
那么,希望,就还未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