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地
黑暗,是粘稠的,带有重量和气味的。
十四岁的沈砚秋跟在父亲沈大成身后,沿着湿滑、陡峭的木质阶梯,一步步向着地心深处走去。头顶那点来自井口的、碗口大的天光迅速缩小、黯淡,最终被彻底的墨色吞没。唯一的光源,是父亲别在额头上那盏矿灯,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艰难地切割出一小片模糊的视野,照亮脚下仿佛永无尽头的阶梯,和两侧渗着水珠、冰冷粗糙的岩壁。
空气是浑浊的,带着一股浓烈的、类似硫磺和腐烂鸡蛋混合的刺鼻气味,这是“瓦斯”的味道,矿工们称之为“浊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灼烧感。更深处,则弥漫着无处不在的煤尘,随着他们的脚步和呼吸,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像无数黑色的、死亡的精灵。
这就是煤铁镇的命脉,也是它的坟墓——煤窑。
沈砚秋是第一次跟着父亲下窑。按照镇上的规矩,男娃满了十四,就得开始学着“吃地下的饭”。他的父亲沈大成,是这座“富源矿”的老窑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已经刨了二十多年的煤。
“跟紧点,别乱摸,别乱看,省着点气力。”沈大成头也不回地嘱咐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沉闷而空洞。他的脊背因长年累月的弯腰劳作而有些佝偻,但在昏黄的矿灯下,那轮廓却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煤矸石。
终于下到了采煤的掌子面。这里比通道稍微开阔一些,但低矮得让人直不起腰。几个同样满头满脸煤灰、几乎看不清面容的窑工,正挥舞着沉重的镐头和铁锹,一下下刨挖着乌黑的煤壁。镐头与煤层撞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在这儿,看着。”沈大成递给沈砚秋一把小号的镐头,指了指旁边一小块相对松软的煤壁,“照着我那样,刨,别用死力气,用巧劲。”
沈砚秋学着父亲的样子,抡起镐头,砸向煤壁。“铛!”一声脆响,虎口被震得发麻,只崩下几小块煤渣。他咬着牙,又试了几次,汗水很快浸湿了破旧的单衣,混合着煤尘,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沈大成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纠正一下他的姿势。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下,在布满煤灰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父亲的眼睛在煤灰的覆盖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没有抱怨,也没有希望,只有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的坚韧。
休息的间隙,沈大成靠坐在煤堆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小块递给沈砚秋,自己则就着水壶里冰冷的水,慢慢咀嚼着另一小块。矿灯的光照在乌黑的煤块上,那些煤块在光线下,竟泛出一种幽暗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幽蓝色光泽。
“爹,这煤……咋是蓝汪汪的?”沈砚秋好奇地问。
沈大成伸出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抚摸着一块泛着蓝光的煤,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老人们说,这是煤的‘魂儿’,是地底下的‘火精’。这叫……黑金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它能换来钱,换来咱们碗里的米,身上的衣。能让咱们……活下去。”
活下去。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三个字。
沈砚秋看着父亲那双被煤尘嵌满指甲缝、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手,看着周围窑工们机械而疲惫的动作,听着远处巷道里传来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刨煤声,他忽然觉得,这幽蓝的“黑金子”,美丽,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诱惑。
二、白米饭与两吊钱
“黑金子”确实能换来活命的东西。
傍晚,当沈砚秋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跟着父亲爬出那口吞噬光明的竖井,重新呼吸到地面上(同样弥漫着煤烟)的空气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沈家就在煤铁镇边缘,一片低矮、拥挤的窝棚区里。家家户户的屋顶、墙壁,甚至晾晒的衣物上,都覆盖着一层永远扫不净的煤灰。河水是污浊的黑色,散发着怪味,连天空,也总是蒙着一层灰褐的纱。
但家里,至少灶膛是热的。
母亲将今天工钱换来的一小袋米,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煮成了一锅虽然稀薄、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白米粥。这是沈砚秋第一次下窑“挣饭”的日子,算是个小小的“庆典”。
妹妹阿茶已经八岁了,却瘦弱得像根豆芽菜,小脸苍白,没有多少血色。她端着自己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里闪着满足的光。她已经咳了小半年,起初只是偶尔,近来却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这煤灰弥漫的天气里。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短暂的宁静。阿茶捂着胸口,小脸憋得通红,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母亲连忙放下碗,给她拍背,脸上写满了忧虑:“这咳疾怎么总不见好……郎中来看了几次,药也吃了,只说是什么‘地底的浊气入了肺’,要好生将养,不能见灰……可这镇上,哪有不沾灰的地方?”
沈大成默默地看着咳嗽的女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端着粥碗的手半晌没动。他今天在窑下几乎刨了一整天,换来的这点米,还不够给女儿抓几副好药。
“将养……”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拿什么将养?
沈砚秋看着妹妹痛苦的样子,看着父母愁苦的脸,又想起了白天在窑井里,父亲说的“活下去”。这用幽蓝“黑金子”换来的白米饭,吃在嘴里,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他想起了上个月,隔壁巷道发生的塌方。轰隆一声闷响,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等救援的人挖开碎石,抬出来的是七具冰冷的、被煤灰和鲜血糊满的尸体。其中就有经常偷偷塞给他野果子吃的王二叔。
矿主陆鸿声派人送来每家两吊钱的抚恤,说了几句“天灾人祸,在所难免,各自节哀”的场面话,便再没了下文。王二婶哭晕过去好几次,最后也只能拿着那两吊钱,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知去了何方。
两吊钱。一条命。
沈砚秋还记得王二叔被抬上来时,那只从破草席里滑落出来的、同样布满老茧和煤灰的手,和父亲的手一模一样。
这“黑金子”,不仅能换来白米饭,也能轻易地,换走人命。
三、机器神仙
煤铁镇并不只有黑色的煤窑和破败的窝棚。
在镇子的另一头,靠近新修的简易码头那边,立起了一片高大的、红砖砌成的厂房。几根巨大的烟囱,如同怪物的触手,日夜不停地向天空喷吐着浓密的黑烟。那黑烟比煤窑口的煤灰更甚,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把附近的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永不消散的灰褐色。
那是陆鸿声陆老爷新建的蒸汽纺织厂。
陆鸿声是煤铁镇的新贵。他原本只是个跑码头的商人,不知怎么搭上了洋人的线,引进了这些“不吃草料、力大无穷”的机器,开了这座纺织厂。他还从洋人那里买来了新式的蒸汽抽水机,用来抽取矿井里不断渗出的地下水,大大提高了挖煤的效率。
今天,陆鸿声亲自来到了富源矿的井口,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外面罩着件防煤灰的洋布罩衣,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他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那台轰鸣作响、不断从深井里抽出黑水的钢铁怪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几个矿上的管事和镇上的乡绅簇拥着他,赔着笑脸。
“陆老爷,您这抽水机可真是神了!往年这时候,下面早就淹得没法干活了!”
“是啊是啊,还是陆老爷有办法,有眼光!”
“这机器,比庙里的神仙还灵验啊!”
陆鸿声矜持地笑了笑,用文明棍轻轻点着地面:“诸位过奖了。陆某不过是为乡梓谋些福祉。这机器,靠的是蒸汽,是道理,不是靠烧香拜佛。它能让我们富甲天下,能让这煤铁镇,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透过抽水机的轰鸣声,传得很远。
许多矿工和家属也围在远处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钢铁的巨兽,那轰鸣的噪音,那喷吐的黑烟,都超出了他们祖辈相传的经验范畴。
沈砚秋和父亲也在人群中。沈大成看着那台抽水机,眼神复杂。有了它,确实不用再担心井下水淹,能挖到更深、更多的煤。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沈砚秋则更多地被那巨大的力量和陆鸿声的话语所吸引。“靠的是蒸汽,是道理”,“能富甲天下”……这些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他被煤尘覆盖的心里。难道,除了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拼命刨挖,还有别的“活路”?
四、地火初燃
然而,新的“道理”带来的,并非全是福音。
蒸汽抽水机日夜不停地轰鸣,矿井深处的水位确实在下降,更多的“黑金子”被开采出来,运往陆鸿声的工厂和码头。但渐渐地,人们发现,镇子周围的地面,开始出现一些不正常的裂缝。
起初只是田埂上、小路旁一些细小的纹路,没人在意。但裂缝在慢慢扩大,变深。有一天,镇子西头李老栓家那间住了三代的土坯房,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向下塌陷了一大截!墙体开裂,屋梁歪斜,幸好发现得早,一家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才没被活埋。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镇民中蔓延。
“是地龙翻身了吗?”
“不像啊,没感觉晃荡……”
“是不是……咱们挖煤挖得太狠了,把地底挖空了?”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陆鸿声派人来看过,轻描淡写地说是“地基不稳”,赔了李老栓家几两银子,便不再理会。他站在他那纺织厂的高楼上,看着远处地面上那些如同伤疤般的裂缝,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过是几间不值钱的破房子,”他对身边的账房先生说,“塌了就塌了,正好腾出地方,将来建新的工坊。抵得上咱们十船煤的利润吗?”
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插进了所有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人心里。
与此同时,阿茶的咳嗽更重了。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她咳出来的痰里,开始带着令人心惊的血丝。
郎中又来看了,这次号脉的时间格外长,最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对沈大成夫妇说:“浊气深重,郁结成疾……这病,伤了肺络……怕是……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母亲重复着这句话,身体晃了晃,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沈大成像一尊瞬间被抽干力气的石像,靠着斑驳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插进自己花白、沾满煤灰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沈砚秋站在门口,听着母亲绝望的哭泣,看着父亲无声的崩溃,看着床上妹妹因剧烈咳嗽而蜷缩成的、小小的一团。
屋外,是地面上不断扩大的裂缝。
屋内,是妹妹痰中刺目的血丝。
远处,是纺织厂烟囱永不停歇喷吐的黑烟,和抽水机贪婪轰鸣的噪音。
这一切,都源于那地底幽蓝的“黑金子”,源于那被称为“道理”和“希望”的机器。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下窑时,父亲说的那句话。
“它能换来钱,换来咱们碗里的米,身上的衣。能让咱们……活下去。”
可现在,它换走了王二叔的命,换走了李老栓的家,也快要换走妹妹阿茶的呼吸。
这“黑金子”,到底是什么?
是救命的粮,还是……催命的符?
沈砚秋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迷茫和巨大悲恸的火焰,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悄然点燃。
这地火,并非来自煤层深处。
而是来自,被践踏的生存底线,与被碾碎的、微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