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宫偏殿,窗外是永恒流转的混沌气流,静谧无声。
殿内,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由星辰核心打磨而成的茶几,其上摆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壶中正温着采自混沌深处的悟道茶,氤氲的雾气带着沁人心脾的道韵缓缓升腾。
墨渊为师尊斟上一杯热茶,动作流畅自然,带着经年累月的熟稔与恭敬。
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眸底深处那翻涌了百年、却始终未能平息的波澜。
他的气息已然圆满无瑕,如同蓄满了水的水库,只待那最后的闸门开启,仙劫便会如期而至。
修为到了他这般境界,对自身的命数已有了模糊的感应。
徐正阳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弟子那看似平静的侧脸上。这百年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墨渊身上那股圆融到极致、引而不发的气息,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墨渊偶尔凝望他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与挣扎。
他知道,那枚被发现的骨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终究是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茶香袅袅。
许久,墨渊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如混沌漩涡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徐正阳的身影。
他没有询问骨简,没有质疑过往,只是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确认最后锚点的语气,轻声问道:
“师父,”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若有一天……我死了,您会……难过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徐正阳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那动作极其细微,若非仔细观察绝难发现,盏中澄澈的茶汤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映照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太过尖锐,像一柄无形无质却锋利无比的剑,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层层冰封的心防,直指那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隐秘角落。
会难过吗?
数十万载岁月,他见证过太多死亡。故友、红颜、子女、仇敌、那些作为种子的过客……他们的逝去,或让他感慨大道无情,或让他印证功法得失,或让他计算因果盈亏,却极少、极少有能真正触动他那颗早已磨砺得如同混沌原石般的心。
可若是墨渊呢?
这个由他亲手从混沌中抱回,以自身本源温养,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咯咯笑的婴儿成长为威震星海的混沌魔尊,倾注了远超师徒名分之外心血的弟子?这个会为他一句认可而欣喜,会为他一道伤势而慌乱,会因理念不同而与他争执,却又在冷战过后于山巅露出释然笑容的……墨渊?
脑海中瞬间闪过墨渊幼时趴在他膝头的依赖,筑基时担忧他脸色苍白的急切,献上染血青莲时的执拗,以及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师尊”……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起眼帘,对上了墨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本源的眼眸。
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质问,没有看到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掩藏得极好的、一丝微弱的希冀。
徐正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间有些干涩。
他迅速垂下眼睑,避开了那道目光,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一贯的平静与威严,却终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与……一丝几近狼狈的回避。
“莫要胡说。”他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失了往日的绝对沉稳,仿佛这四个字用掉了他此刻大半的气力。
他没有回答会或不会。因为连他自己,也给不出那个确切的答案。
或者说,那个答案所指向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恐惧。
墨渊静静地看着师尊那一瞬间的失态,看着他避开的目光,听着那带着一丝紧绷的回避。
他眼中的光芒几不可查地黯淡了一分,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再次为师尊斟满了微凉的茶。
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有无形的山岳压在心头。
……
百年光阴,转瞬即过。
这一日,混沌宫上空的混沌气流开始不自然地汇聚、旋转,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天威开始缓缓凝聚,笼罩在墨渊的闭关之地。仙劫,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徐正阳的身影出现在墨渊的静室之外。他依旧是一袭玄袍,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以往更加幽暗,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沉寂。
他没有多言,只是对刚刚结束调息、状态已臻至巅峰的墨渊,淡淡地说了一句:“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一步踏出混沌宫,直接撕裂虚空,向着星海深处某个特定的坐标而去。
墨渊紧随其后,他看着前方师尊那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心中那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他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沉默地跟着。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光怪陆离的虚空通道之中,周遭是飞速倒退的星辰流光。
一路之上,徐正阳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像以往游历时那般讲解星海奥秘,也没有任何关于渡劫的叮嘱。
这份异样的沉默,如同不断累积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墨渊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虚空豁然开朗,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浩瀚与死寂的深渊,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并非物质的深渊,而是一片法则的虚无之地。
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翻滚的黑暗,其中仿佛有亿万扭曲的灵魂在无声嘶吼,有无数破碎的梦境在生灭沉浮,有至喜至悲、至爱至恨的极端情绪化作实质的罡风在呼啸。
仅仅是靠近,便让人心神摇曳,道基不稳。深渊的边缘,竖立着一块残破的、仿佛被鲜血浸透过的古老石碑,上面以神魔文铭刻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万古心魔渊。
徐正阳在深渊边缘停下脚步,玄袍在源自深渊的混乱气流中猎猎作响。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将目光再次投向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后的墨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期待,有深藏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他就这样看着墨渊,许久,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语调,缓缓开口:
“此地,名唤万古心魔渊。
乃天地间一切执念、怨憎、爱欲、恐惧……所有极致情绪的最终归宿与显化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仿佛要剖开墨渊的灵魂,看清其最本质的内核。
“你的仙劫,将在此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