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秋雨下个不停,杜玉书背着殷红汐,脚下绊到了什么,又是一滑,一起滚了下去,把杜玉书摔懵了。
至少一天一夜过去了,杜玉书仰头看着天幕,脑子有些混乱。风波城等着围剿她的人比当年的烽都部署还多,慕容琅和翡冰拼着被发现端倪也要让她死在这里,再加上一个调动飞骑如臂使指的慕容琤,很是不好对付。
杜玉书是人,不是神仙,这样的围追堵截,什么绝顶高手都吃不消,何况她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还没到一个武者真正的盛年。
冰凉的雨滴丝丝缕缕落在她脸上,冰冷湿滑,杜玉书的眼睛也叫一滴水落进来,她这才眨了眨,爬起来看殷红汐。
她总觉得殷红汐这种纯粹的魔教中人,总该狡兔三窟一些,有点她们中原人想不到的保命法门,说不准还没死呢?
她每隔一会儿就看看殷红汐,觉得殷红汐或许会忽然恢复呼吸,活过来。
这当然是天真的想法,殷红汐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她的眼睛甚至没有合上,已经涣散的瞳孔被雨水淋满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眼球已经浑浊了。也就是今天杜玉书才知道,活人是没有办法把死者的眼皮抚上的,死不瞑目就是死不瞑目。
身体也冰冷僵硬。胸口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不会再流血了。
她二人身上的血水都被冷雨冲刷在暗夜之中。
杜玉书忽然觉得头很痛,她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脑袋。
其实她什么都懂。她知道殷红汐宁肯自投罗网也要杀人是为什么,知道对殷红汐来说这样的死亡是无法超越的解脱,可是她受不了。
她不是受不了死。
是受不了自己身边的人死。
杜玉书很早就知道自己或许当不了大侠,传说中大侠的形象一度令她向往,却像一只漂亮但不合脚的鞋子,她每每试着套上一会儿,都会浑身不舒服。
她没法以天下为己任,哪怕她做梦都希望这世上没有掠夺和倾轧。
她只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安然无恙,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多掉,她就安心了,哪怕要成倍地付出精力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想法,要当大侠显得自私,要当魔头显得软弱,要成大事更是拖泥带水。杜玉书曾经可以不在乎,但在殷红汐的尸首前她无法克制地感到痛苦。无所适从的痛苦。
没有任何一种身份容纳得下她,没有任何一种立场永远接纳她。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可以用她的命换殷红汐多活几年就好了,殷红汐至少会坚定地把一切都毁掉,好过她在这里瞻前顾后。
杜玉书活熬了一会儿,继续拖起殷红汐,在这雨夜的山林中寻找出路。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把殷红汐带回去。
勉强跋涉了一段时间,杜玉书原本还充满戒备地观察四周,却发现这山林里诡异地没有人追捕。
杜玉书立刻就觉得不对。
她当日用虎符撤去南城防两千飞骑,其实是个障眼法,就算城防真的出现疏漏,她也不会从那里过。那母女三人并非易与之辈,给她这枚虎符,看似是白给她一万精兵,其实是在她身上置一步棋,如若她跟她们是一个阵营便罢,如若不是,杜玉书以后遇到能用上这一万精兵的地方,就算不掉以轻心,行事章法也会好推测几分,毕竟很少有人能手握这么大的便利而不受丝毫影响。
杜玉书倒是做到了,她撤走那两千人以后,压根没准备往城防的方向突破,而是不顾地势崎岖、方向难辨,要冒险翻山离开风波城。
风波城一带多丘陵,小山连绵,翻山虽然可行,但要受很大的罪,一旦被摸清楚路线,还可能被以逸待劳。
是最危险也最可行的法子,毕竟这山林她不好走,别人也一样不好走。
可慕容琤铺天盖地派兵追她,这方圆十里的山林再不好走也不可能无人搜索。
杜玉书走了两步,耳廓一动,心中在一瞬的警铃大作后产生一种释然。
是终于发现敌人的后手是什么的释然。
怪不得慕容琤没亲自出动,好像还放任她乱走似的,难怪啊……
难怪在晓月酒居,她们没有全力围剿她。
风波城这次下了血本了,她们把离开风波城必经的山丘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八角回心阵!
这阵法变式极多,一旦往大了做,威力也会减弱,但也因此更容易隐藏,杜玉书走到现在,没有任何失真的感受,阵中也没有迷雾出现,她如果没有保持头脑清醒、没有仔细记住自己走来的路线,怕是到现在都无法发现。
也有点晚了,她估摸了一下,自己应该快走到阵法中心了。现在不论是原路返回还是一往无前地冲出去,都少不得要中招一次。
雨还是下个不停。
杜玉书找了块平整的地面,把殷红汐放了下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独自提剑去找阵眼。
找得到,破阵,她自然可以带殷红汐离开,找不到,那就迷失方向死在这里,跟殷红汐一个下场,谁也别想带走谁了。
杜玉书到了这一步,心里反而特别安定,因为她害怕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过去五年,收服魔教,血洗邪教势力,还要将魔教中的主教声音也一并清洗干净,剥离一切怪力乱神的崇拜,让自己这个活生生的领袖成为魔教徒众的主心骨。很辛苦,很累,很难,但一直有越斐然在她身边,后来还有谢映,她们不说,但她知道,她其实被保护得很好。
她们对她寄予厚望,却没想过让她太早地经历风雨,她们过早地吃过苦头,就觉得杜玉书可以多做几年孩子。杜玉书心里什么都清楚,可她不仅不安心,反而还有隐忧,她担心那一天真的到来时,自己没有能力接住这个大局。
现在这一天来了,突如其来,怕是比越斐然设想的都还要早一些。
就像一个一直担心房顶塌下来把自己砸死的人,有一天回家发现房子已经塌了。
坏事吗,当然是坏事,但松一口气了也是真的。
杜玉书走出去不知多久,有种越走越轻松的感觉。
不对。
她停下来感受了一下,噢,伤口不痛了。
她身上深深浅浅地挂了不少彩,但现在这些伤口都不痛了。
杜玉书抬手,冷雨顺着剑锋往下滴落,解恨的剑身冰冷干净,杜玉书看了一眼剑,又看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血渍也被冲淡了。
这雨水里有麻痹痛觉的药。
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