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杜玉书和越斐然在茶楼里看戏。
是寻常的比武切磋，这茶楼大，可以中堂设擂，让起兴的客人上台松活松活筋骨。杜玉书和越斐然手头宽裕，包了二楼雅间往下看，一开始没什么意思，后来上了个少年，跟杜玉书差不多年纪，身形能看出来是个女孩儿，头发也是跟杜玉书一样高高束起，没弄那些复杂累赘的发式。
因为跟自己像，杜玉书天然就看好她。这小姑娘也够狂够有本事，把那原先看她不起的武林前辈掀下了台，身上挂了彩也不在意，趾高气昂地走了一圈才下台去。
“好！”
杜玉书跟着喝彩，与有荣焉，“这就叫后来居上！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兴奋得不行。她一直就是这样，喜欢看年轻的弱势的人赢，就像看见另一个她自己赢。武林中那群老东西如狗一般思维简单，待人接物乃至于判断一件事是否合乎常理都只会看对方地位是否比自己尊贵、名望是否比自己高深，只要资格老地位高，指日为月也自有大儒为其辩经，相反，如果是个年轻人甚或是个年少女子，说什么都只会被奚落。
杜玉书看不惯他们，就喜欢跟他们对着干。
“我一定要长命百岁，熬死这帮老东西，看着他们比被自己年轻聪明的人掀下台去！”她讲。
越斐然不以为意，“年轻骄狂，只是一种心气无畏，有趣，却并不美。”
她这话杜玉书就老大不乐意听，“那也总比没资格骄狂要好！你这人也真是，年纪轻轻干嘛向着那帮老东西说话？老气横秋的，我不喜欢！你改掉。”
越斐然不在乎被她暂时误会，也就没纠正什么，闻言只是笑了一下，“我比你大了十五岁，努努力都能生出一个你来。”
“胡说八道，谁十五岁生孩子！”
“民间多着十三四岁就嫁人生子的呢，不然那劳什子的初夜见红是哪来的习俗，不就是年纪太小圆房受伤吗。”越斐然随口一讲，杜玉书为之一僵。
她的年少骄狂，需要多少凑巧的运气才能得到？
不是所有人的少年时光都可以肆意、狂放的，也有人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被锁在了家宅中，一生可以看到头。
杜玉书沮丧下来。她坐到桌边，撑着脑袋，百无聊赖，跟越斐然多聊几句民间。
“我在浦都的时候很有几个玩伴，都家境贫寒，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家境贫寒的话，现在可能已经饿死了。”
“……会不会聊天！”杜玉书恼怒，又觉得她说得有理，着急得坐也坐不住了，来回踱步。
越斐然安慰她：“别急，浦都毕竟不比别的地方，就算死了也会有人收尸的。”
杜玉书更抓狂了，她想不通越斐然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算了，想想她是个魔头，一切又都合理了，越斐然没随便杀人已经很正常。这就叫全凭同行衬托。
杜玉书抓狂了一会儿也就停下了。想得了一，想不了二，要解决这些问题，她得一步步往前走。
她打算换个话题。
“你说你是黍都人，你会说黍都话吗？”杜玉书回忆起第一次跟殷红汐见面的那个食摊上，端来胡辣汤的摊主。
“俺咋不会咧？”越斐然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纯正的乡音，丝毫没有因为常年不用而退步，简直像是背地里经常操着一口黍都话一般。
杜玉书拍腿大笑。
“这口音跟你太不搭调了！哈哈哈哈哈……”
越斐然挑挑眉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她理解杜玉书的感觉，“我跟殷红汐认识的时候，摘了面具，用黍都口音说话，她也没把我认出来。”
杜玉书一愣。
她想起来了，殷红汐跟越斐然早就遇见过，十几年前，在风波城的濯缨大会上。殷红汐败给越斐然假扮的白雪哀，铩羽而归，甚是愤愤，心心念念再跟“白雪哀”打一场，没想到越斐然之后还用真面目跟她见过。
“那会儿濯缨大会刚散场，白家的人急着叫我回去，但我有点饿了，换了衣服以后就去找路边摊吃。当时天气冷，我很想喝胡辣汤，看见一个黍都人的摊子，就过去坐下了，就坐在殷红汐对面。她本来看见我还有些怀疑犹豫，但我没戴面具，她不好确定，就主动跟我说话。我用黍都话回的她，她有点没听懂，又觉得好笑，再也没怀疑。”
怪不得殷红汐不认人。白雪哀是风波城的天才，白家的掌上明珠，怎么会说一口麦子味儿的黍都话呢？
杜玉书听得认真，又觉得很巧，“我第一次见到殷红汐，也是在吃胡辣汤的时候，她还教我把水煎包淹进胡辣汤里，真好吃……”
“那也是我教她的。她虽然出身不怎么样，但被血子观音养了几年，惯坏了，已经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但胡辣汤水煎包拔丝馍太好吃，方使她改邪归正。”
杜玉书还想笑，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她摸着自己的头愣在座位上，没察觉周围场景变换，热闹的大堂退去，变成繁华的长街，她、越斐然、殷红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人一碗驱寒的胡辣汤，越斐然那碗掺了豆花，殷红汐那碗浸了水煎包，她碗里两样都有。来来往往的食客，热情的摊主，像是都看不见她们。殷红汐在旁若无人地同她口授功法。
“已经传你的轻功，叫天下遍，还有样专发细小物的暗器手法叫天水残，你很聪明，可以把它化在匕首招式里。我们这一支都野心很大，功法全是天字打头，你得十二万分的用心，才能压得住……”
“就是要敢压，名头越大，越好记。”
殷红汐说得骄傲。
我们这一支，我们这一支……
杜玉书抱住自己的头。
殷红汐是不是错了，她们怎么会是一路人呢？
殷红汐怎么会舍命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帮自己去实现愿望呢？
“你怎么忽然夸我呢？”杜玉书茫然道：“你一直说我笨死了，你从来不说我聪明。”
殷红汐打住了话头，跟越斐然一起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