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路,车厢中都没人再开口了。
等到了下一处州府,在当地的官员的迎接下,姜阳与近臣们在官署休息了一日。
北巡的消息传至沿途各州府已有一段时间了,各路官员早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大到跸路清道,小到吃穿用住,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毕竟除去每年入京述职外,这是他们少有的,让天子看见自己的机会。
姜阳也稍稍留意了一下和她见过面的官员们,只是到底太过匆匆,是非善恶不好断定,最后笼统地夸赞了一番,就让他们回去了。
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围着照顾,无论干什么都有人插手,没办法安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多时候,比起被簇拥,姜阳更喜欢独自一人待着。
尤其是去了上清苑以后,那种谁都不用理,安心坐着发呆的感觉,实在是太过舒适。
而前段时间进了宫,虽说规矩多了些,但只要有机会甩脱宫人,姜阳都会选择一个人待着。
……最多最多,也就能允许秦芷茵或者易青陪她。
如今离了宫,更不必说。若非太过离谱,她甚至想自己骑马去北巡。
易青很理解她。夜里用过膳,他们坐在灯光明亮却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他忽地开口:“等到了燕地,我们抛下这些人,去看洗墨江吧。”
姜阳仰面倚在躺椅上,想都没想就答应:“好。”
对方微微讶异:“……你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不怕我将你骗走,对你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姜阳闭上眼,懒洋洋地反问他,“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还有更恶劣的吗?”
“……”
易青没回答,但姜阳能感觉到,他应该是在看自己。
一睁眼,果然对上了他的目光。
姜阳问他:“怎么了?”
易青没有回避她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想,这一刻……好喜欢。”
“喜欢?喜欢什么?”
“你,桌子,椅子,屋子,月亮,夜空,花草树木,灯……”
看他将周围一切都数了个遍,姜阳忍不住笑:“再数下去,天都亮了。”
“天亮,也喜欢,”易青转头,视线越过远处的高墙,落在暗无边际的天幕上,“和你在夜里的燕王府一起对坐过,和你在夜里的上清苑一起对坐过,和你在夜里的皇宫一起对坐过,又和你在夜里的此处一起对坐过……还没在白天,和你在这些地方一起对坐过。”
姜阳也收回目光,感叹:“……你果然是第二类人。”
“什么?”
“无事,”一时解释不清,姜阳毫无痕迹地转移话题,“……那我们今日,就坐到天亮。”
对方也没有追问,接着她的话道:“等天亮,你该睡着了。”
“那你把我叫醒,”姜阳重新闭上眼睛,“或者,我们一起在这里做一件,在燕王府,在上清苑,在皇宫做过的,其他的事。”
“……比如?”
“比……如……”
姜阳把这两个字拖得长长的,说完,向空中伸手:“先抱我起来,我就告诉你。”
“……”
隔着桌子,似乎都能感受到对面那人轻笑时温热的鼻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伸向空中的手被握住,有人将她从躺椅上捞了起来。
姜阳顺势搂上他的脖颈,手指往他衣襟里钻,嘟囔道:“……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对方任她胡来,语气平静:“前段时间不是胖了些么?现在瘦回去,不是刚刚好?”
“不好,硌人。”
“那我多吃点。”
“多多多多吃点,”姜阳睁眼看他,又被廊下的灯光晃到,赶紧闭眼,“还总说我瘦,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
闭上眼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明明暗暗的灯光从身边经过,应该是在回屋的路上。
易青很耐心地回应她:“我自小就瘦,以前在宫里无忧无虑,日日都吃饱喝足时,也很瘦。”
“……是因为吃下去的东西都长个子了么?”
“可能吧……我父皇以前,也常这么说。”
“羡慕,”一说起这个,姜阳有些闷闷不乐,“我倒是想长个子,长房子那么高……这样,遇上讨厌的人,我就可以把他踢飞出去。”
“……”
易青脚步一顿:“讨厌的人?谁?”
“……”
姜阳被他问得愣住,一睁眼被晃到,又赶紧闭眼:“谁?没有……只是假设。”
“……那就好。”
“……哪里好了?我告诉你我讨厌谁,好让你再去杀人么?”
易青语气自若:“我何时杀过人?”
随着他问出这句话,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光亮消失了,应该是进了没点灯的屋子。
姜阳将眼睛睁了个缝,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后,才看向面前之人,反问他:“那你敢说,钱晓生父亲的死,和你毫无关系么?”
“……”
易青与她对视一眼,将她放回床上,双手撑在她身侧看她:“为何会觉得他的死与我有关?”
“因为要我是你的话,我会帮你解决掉他。”
“……嗯,确实。”
“哎?”姜阳又意外,又不意外,“还真是你?”
对方眉眼微弯,笑了笑:“不然?他自己能死得如此恰当其时?”
“……那便多谢你了。”
“谢我还这个表情?”略带薄茧的手指蹭过姜阳脸颊,易青向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她,“你现在,是在心里怪我么?”
姜阳也不瞒他,如实道:“是……我觉得,他父亲是无辜的。你如此行事,有些残忍了。”
“果真,”易青一脸了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本来就是嘛……我记得他家中很困难,他父亲辛辛苦苦将他供养出来,才刚享了几年福,就这么死了。怪可怜的。”
“那我杀了他?那样,你残害忠臣的名声可就跑不了了。”
“……”
姜阳认输:“你说得对,杀得好。”
“阿阳,”身上的人压过来,轻啄她的唇角,搂着她的腰埋首在她颈窝,“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就算不得一个好人了……杀一个和杀一百一千个,对我而言没有分别。只要能帮到你,什么都没关系的……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你。”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又痒又麻。对方察觉到她轻微的瑟缩,停下话音,吻了吻她的脖子,才继续道:“以前我没有能力,保护不了我在乎的人,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怕报应,也不怕死了下地狱,我只想在我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保护好你。”
“……”
姜阳被他说得失神了好一会,等他低头吻过来,才稀里糊涂地迎了上去。
吻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姜阳想,她自己就是个好人么?
……好像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