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上门闩,他才在妆台一侧坐下,披了一袭春色,黄绿摇曳,珠玉流苏垂颈对称,鲜亮颜色仿佛冲淡了病气,还原出旧时的意气。
他的发不若言攸那般乌黑,但也有精心养护,一两绺跳脱地滑到肩前,颇有种跃出条框规束的灵气。
而镜前人着半见淡色,漾漾浅绯,刺绣葳蕤,见之明媚。
俞繇只手托她腮颊,描眉勾目,尾指挂着一缕青丝,香柔温润,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
一场春光构梦,圆满又离散。
他翕张着唇:“夫人,我宁愿你不是恩怨分明的人。”
如果她最初就恨屋及乌,讨厌他、憎恶他,避而远之,他也不会曲折又胆怯地逼近,毁掉她的亲事又不得不故作疏远。
言攸从精明算计,寻求呵护庇护,到日久见人心,一似假作真。
她生出真心,无非是因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好的人。清醒者才痛苦,所以她“生前”缄口不言,何尝不是怜惜。
言攸眼睫闪动,残忍地想:终有一日,你会恨我。
恨起作茧,华发早生。
那一日,俞繇成为新家主。
“若不是因为你的本心本性,我看也不会多看一眼。”她脸上笑意缥缈,昳丽失真。
俞繇笑答:“那我要一直做好人,赎罪。”
替父亲的杀孽洗罪,也替自己三年前弃她而逃忏悔。
‘阿兄,你信我。’
倘若能重回,他当日不会退缩半步。
清和,我当然信你,有恨,却也有心。
“清和,陪我去还愿吧?”
言攸平和问他:“还愿?还什么愿?”
院中护花铃轻响,泠泠清清,他的声音潺潺如水,极其干净。
“你走之后,我年年都要去庙中祈福,盼你回来,这一次你一起去,多捐些香油钱。”
言攸嗔笑:“你真以为是神佛显灵,才让我回到玉京的吗?”
“你知道我从不信鬼神,可这一次,的确是天赐。”俞繇长臂一揽,圈紧了她身躯,在耳畔喟叹。
……
俞繇替她戴上帷帽,一同出府,新婚燕尔恰逢早春踏青。
马车停在山脚,新婚夫妻双双下车,俞繇牵她拾阶而上。
“下了一点雨,你慢些。”倏忽间,他停步下来,又放开她手,“我背你上山,就不会沾湿鞋袜了。”
言攸两手提裙,裙摆和云履干干净净,她婉拒:“这路常年有人走动,没有什么青苔,一点春雨,不算湿滑……”
俞繇系了一条襻膊,不像和她打趣,连宽袍大袖都利落收拾好了,“你是嫌我如今身体不如往日了。我又不是快死了,才二十余岁,不至于连你都背不动。”
言攸垫脚,捧他面容,道:“是你想背我。”
“是,快上来。”
他笑,蹲下一段,言攸再不推辞,飞快在他鼻梁上落吻,“恭敬不如从命。”
俞繇特意用了檀香遮盖饮药的清苦气,她紧挨着男人的后背,视线随着他上台阶的步子起伏着,春日尚有寒意,而他是可靠的热源,她只要把脸颊贴在他颈侧,自有热血流过,为她取暖。
幸福落空后,是虚无是悲苦。
偷窃所得终要归还。
她在他领襟中藏泪,残余一场春寒,如千针刺喉,两人心照不宣不言,三百阶,步步踟躇。
他也许才是活在几年前的瘸子。
南下寻人时,他不屑。
一个瘸子,要他千里迢迢去接回侯府?
吟风楼生意兴隆,贵公子入楼,掌柜亲自迎客。
“公子。”
“我来寻人。”俞繇略板着脸,开门见山道。
掌柜照例引人上阁楼安静处相谈,“公子找什么人?我们这里都是做正经营生的。”
“半月前,你们从人贩手上,买来的那个瘸子。”俞繇冷声道。
“公子打哪处来的?”
“玉京。”
掌柜当即一悚,这人远在皇城却对吟风楼的近况了若指掌。
俞繇眉心微微动了动,“有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别想蒙骗。”
“啊,有的,公子先去雅阁内等候吧。”
俞繇晓得店家是为了在他这里多赚几两钱,好在他没计较,随小厮入内休憩。
茶水从沸烫到温热,他刚呷了一口茶,便有女声响起,吟着一首小诗,婉转好听,随后又熟稔对他介绍茶的品类、特性。
俞繇头也没抬,轻哂道:“为何这样卖弄?”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那短短几句比同窗间春水祓禊日敷衍的互赠诗赋好上几分。
跛足的少女屈跪在桌边侍奉,“楼主说,公子远道而来,找的却是我这样一个瘸子。所以我私以为,公子是来救我出苦海的贵人,我要在贵人眼中留下好印象。旁的没有,胜在善听人言。”
她将目的昭昭揭明,又似乎并不担忧俞繇会因为她的心思而不再想见她。
与从容谈吐割裂的,是她侵入他视野中、那双粗糙了的手,斑斑驳驳。
一双受苦受难的手是不会出现在千金小姐身上的。
俞繇疏冷地扫她一眼,而这一眼时隔漫长,他看得很仔细。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谦声道:“言攸。”她指尖轻划,虚虚写了一个字。
是恬静温柔,还是生生不息。
写罢过后,她又补充:“自取了一个表字,叫清和。”
俞繇的神思顷刻就被这个陌生的四妹擭住。
“贵人,需要我做什么?”
她目似琉璃,金光细碎,檀口微抿着似笑非笑。
彼时,灰痕覆面都像精心装点。
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相貌出众的。
否则不会刻意以这样的角度去仰望一个男子。
她说:“贵人,我面容肮脏吗?”
她就是存心而为,可笑的是,俞繇明明也知悉,还是被这层皮相蛊惑,纡尊降贵为仆役拭面。
“有灶灰。”
言攸立刻解释:“我在后厨做杂事,来得匆忙,没有仔细收拾,脏了贵人的眼目。”
俞繇迟慢收手,“人世百态,形形色色,没有谁一出现就能脏得瞎了人眼。有疾苦,始见悲悯。”
言攸认真斟酌,张口说:“贵人信仁义礼信,所以,这一次的仁爱,会偏疼我吗?”
她成了孤女。
她不得不丢下廉耻,不择手段,抓住每一个逃离这狭促楼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