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张,李两个驿卒,又关照了顾文珏一家,仿佛真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官。
可顾文珏只是勒住马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下马。
“王驿丞有心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我等奉旨流放,乃是罪身,不敢叨扰地方,在此歇歇脚补充些草料清水便可。”
张驿卒和李驿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浓浓的惊惧。
经历了昨夜的生死一线,他们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这丰裕川驿站,他们以前也路过,破破烂烂,驿卒们一个个懒散得能躺着绝不站着,哪有今天这般阵仗?
门口站着的那些人,说是驿卒,可一个个站得笔直,手一直按在腰刀上,太阳穴鼓着,分明是练家子。
这哪里是驿站,这分明是个军营!
王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顾二爷说的这是哪里话!您是朝廷命官,即便……即便暂时落难,那也是贵人。圣上仁德,也没说不让罪臣吃口热饭不是?快请,快请,外面风大雪大的,冻坏了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小姐,下官可担待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开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驿站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这对任何一个长途跋涉,饥寒交迫的旅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程之韵没有说话。
她只是掀开车帘,视线越过王振的肩膀,往驿站里头打量。
太干净了。
一个车马南来北往的驿站,地面上竟然连一点马粪和车辙的泥印都看不到,青石板的地面被冲刷得发白。
空气里,除了饭菜香,闻不到一丝牲口的骚味和草料的霉味。
这不正常。
一个正常的驿站,应该永远是嘈杂、混乱,并且带着一股子混合了汗味、马粪味和劣质酒味的复杂气味。
这里,太像一个准备好了、专门用来待客的“雅间”了。
一个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雅间。
“大嫂,珠珠,南舟,我们下车。”程之韵的声音忽然响起,她率先跳下了马车。
林颂宜抱着两个孩子,也跟着下来了。
顾文珏见状,也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赵七。
王振见他们终于肯下来,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了。
“这就对了嘛!来人,快,把马匹都牵到后院去,喂上好的精料!”
他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引着顾文珏和程之韵往里走。
张驿卒和李驿卒哆哆嗦嗦地跟在最后面,腿肚子都在打颤。
进了驿站正堂,里头烧着好几个炭盆,温暖如春。
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已经摆好了七八个热气腾腾的菜肴,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旁边还温着一壶酒。
“下官知道各位一路辛苦,特地让厨房备了些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望不要嫌弃。”王振说着,就要请众人入座。
顾文珏拦住了他。
“王驿丞太客气了。我们吃些干粮便好,不敢劳烦。”
“欸,这怎么行!”王振的胖脸一板,“顾二爷这是看不起我王某人吗?这饭菜,你们今天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他话音一落,正堂两侧的屏风后面,立刻走出来十几个手持腰刀的汉子,将整个正堂堵得水泄不通。
图穷匕见。
张驿卒和李驿卒“噗通”两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王大人饶命!王大人饶命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是奉命押送的!”
王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顾文珏和程之韵。
“顾二爷,程夫人,请吧。吃饱了,好上路。”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顾文珏握住了刀柄,赵七也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马车里,林颂宜紧紧抱着两个孩子,脸色煞白。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
程之韵却像是没看到那些明晃晃的刀子,她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烧鸡,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然后,她又端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晃了晃,又闻了闻。
王振的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微笑,看着她的动作,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最后的挣扎。
“怎么样,程夫人?这‘醉仙酿’的滋味,还不错吧?”
他笃定这酒菜里无色无味的剧毒,就算是神仙也察觉不出来。
程之韵放下酒杯,点了点头。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王驿丞费心了。”
她忽然话锋一转,看向王振,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只是,王驿丞,您这驿站风水是不是不太好啊?”
王振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刚才在门口看了一眼,您这驿站,建在了‘阴风口’上,聚阴不散。按理说,这种地方最容易滋生阴湿之物。可我瞧着您这院子,别说苔藓了,连根杂草都没有,干净得过分了。”
程之韵不紧不慢地踱步,手指划过桌面。
“为了除湿驱虫,您这院子里,怕是常年都撒着‘三步倒’的药粉吧?”
王振的瞳孔猛地一缩。
“三步倒”是北地一种常见的烈性毒鼠药,药粉呈白色,撒在地上,与雪地无异,人畜误食,三步之内必定倒地毙命。
程之韵根本没停,她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三步倒’的药粉,毒性猛烈,气味却不大。但它有个特性,就是会污染水源。用浸透过这种药粉的土地里渗出来的水,去烹煮食物,尤其是跟某些酒曲混合,就会生成一种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四肢无力,内力全失的毒素。这种毒,我们乡下人,管它叫‘软骨散’。”
她拿起那双闻过烧鸡的筷子,在众人面前轻轻一掰。
“咔哒”一声,那双坚硬的木筷,竟像是面条一样,软软地弯折了下来。
满堂死寂。
王振振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看着那双弯折的筷子,像是见了鬼。
这毒是他亲自下的,下的极为隐秘,这个乡下女人,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甚至连名字都叫了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说,王驿丞心里最清楚。”程之韵将那双软掉的筷子扔在桌上,拍了拍手。
“本来还想跟你好好吃顿饭,既然你这么没诚意,那就算了。”
她转身,看向顾文珏。
“相公,咱们走吧。这家的饭,不干净。”
“想走?”王振脸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挥手,“给我拿下!一个不留!”
周围的刀手发一声喊,齐齐扑了上来。
顾文珏长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刀手便捂着手腕惨叫着倒了下去。
赵七也抽出短刀,护在侧翼。
但对方人太多了。
就在这时,程之韵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冲向那张饭桌,一把抄起那壶还温着的“醉仙酿”,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一只炭盆。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将那满满一壶毒酒,尽数浇进了火红的炭盆里。
烈酒遇上炭火,瞬间蒸腾起一股浓烈至极的白色烟雾,那烟雾带着一股诡异的甜香,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不好!是毒烟!快闭气!”王振惊骇地大吼,第一个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可已经晚了。
那些扑上来的刀手,吸入白烟,一个个顿时觉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手里的刀“哐当哐当”掉了一地,人也跟着软倒下去,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不过眨眼功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十个刀手,就全都瘫在了地上,只有嘴里能发出无力的呻吟。
王振和几个站在上风口的头目幸免于难,但他们看着这一幕,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毒药,竟然被对方用这种方式,反过来制住了自己所有的人手!
程之韵将空了的炭盆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她站在弥漫的白烟之中,衣袂飘飘,脸上带着一丝农民丰收般的喜悦笑容。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王振,慢悠悠地开口。
“王驿丞,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