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珏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拂过程之韵用木炭画出的那个粗糙却野心勃勃的轮廓。
他的脸上没有震惊,也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工匠面对一个庞大工程时,近乎本能的冷静与审视。
他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睡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三个独立的窑炉,需要三种不同的耐火土和砌法。尤其是烧制砖瓦的窑,对温度和结构的要求最高。”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走到院子角落里那座小小的干馏窑炉旁。
“我们现在这个,一次最多出一百斤炭,烧出来的耐火砖,十块里有三块是废品。”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几块有裂纹的土砖,“要建你画的那个大家伙,至少需要五千块上好的青砖,一万斤以上的耐火土,还有大量的铁料做支撑和管道。光是备齐这些料,就得一个月。这还不算人力。”
他没有说“不行”,他只是把“不行”的原因,一条条,一件件,摆在了程之韵面前。
这就是现实。
一个宏伟的蓝图,被现实的重量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厨房里,林颂宜端着一盆刚揉好的面团走出来,正好听见了后半段话。她脸上的喜悦凝固了,快步走过来,声音里满是担忧:“五千块砖?那……那得花多少钱啊?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们这个家,刚刚才看到一点起色,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
“姐,悦来客栈不是要给咱们定金吗?”赵七倒是充满了乐观,“张掌柜那么大的老板,定金肯定不少!够不够?”
程之韵心里快速地算了一笔账。
悦来客栈的订单,一个月下来,毛利大概有三四两银子。张掌柜出手大方,定金给一个月的钱,也就是三四两。
这笔钱,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是巨款。
但对于建一座“工厂”来说……
程之韵看向顾文珏。
顾文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去京城上买青砖,一块三文钱,五千块就是十五两银子。耐火土和铁料另算。请人干活,一天三十文。全部下来,没有三十两银子,这个工坊连地基都挖不起来。”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林颂宜的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她看着程之韵,嘴唇动了动,想劝她别这么心急,慢慢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了解程之韵,这个弟妹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她每一次看似冒险的决定,最后都证明是对的。
“钱,我想办法。”程之韵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是文珏,我需要你解决一个技术问题。”
她再次沉入意识,那75点的积分余额像一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砖瓦烧制窑炉(图纸):200积分。】
还差125点。
靠卖烤肉,一天赚个十点八点,要半个月才能凑够。
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刘记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自己的壁垒。
“我不要买来的青砖。”程之韵的语气不容置喙,“我要我们自己烧。而且,要比市面上的更好,更耐火。”
顾文珏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们的土窑不行。”
“我知道不行。”程之韵看着他,双眼亮得吓人,“所以,在兑换出那个‘大家伙’的图纸之前,我们得先靠现有的东西,赚到足够的积分和本钱。”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座还在散发着余温的干馏窑炉上。
“这个窑,除了烤肉,除了烧炭,还能干什么?”她像是在问顾文珏,也像是在问自己。
“赵七!”她忽然转身,声音急促,“你现在就去悦来客栈,找张掌柜,就说我有一样新东西,能解决他后厨的大麻烦,问他见不见!”
赵七一愣:“啊?姐,什么新东西啊?”
“去了就知道了!”程之韵不容他多问,直接把他推出了院门。
看着赵七跑远的背影,林颂宜更加不安了:“之韵,你这又是……”
“大嫂,你和南舟明珠帮我个忙。”程之韵没解释,而是拉着林颂宜走到院角堆放果木的地方,“把这些木头,按种类分开。苹果木、梨木、枣木,全部分开!”
她自己则转身冲回顾文珏的工棚,翻箱倒柜,找出几块之前炼钢剩下的铁板。
“文珏,帮我做几个密封的铁盒子,要快!”
顾文珏虽然满心疑惑,但看到程之韵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就开始敲敲打打。
整个小院,再次被一种紧张而高效的氛围笼罩。
一个时辰后,赵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姐!张掌柜……张掌柜说,让你带着东西,现在就去他后厨!”
程之韵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她脚边,放着三个刚刚赶制出来的铁皮盒子,里面分别装着分类好的苹果木、梨木和枣木的木块。
她提起其中一个装满苹果木的铁盒,对顾文珏说:“把窑炉的火重新烧起来,用最大的火,把这个盒子放进去,给我往死里烧!”
顾文珏看着那个密封的铁盒,若有所思。
这不就是干馏吗?只是容器从整个窑炉,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铁盒。
他没有多问,立刻动手。
熊熊的火焰再次升腾,将那个铁盒包裹。
程之韵则带着另外两个铁盒,拉上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赵七,坐上马车,直奔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的后厨,比程之韵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忙碌。
十几个伙夫跑进跑出,切菜声,炒勺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张掌柜把她引到一个角落的烤炉旁,那里正有两个师傅满头大汗地转动着一只烤鸭,底下的炭盆里,普通的黑炭烧得噼啪作响,不时有黑烟冒出来,熏得人眼睛疼。
“老板娘,你说有东西能解决我后厨的大麻烦,是什么?”张掌柜指着那烤炉,一脸愁容,“就是这个。烤鸭的皮要脆就得用猛火。可这炭火一猛,就容易出烟,鸭子皮上沾了烟火气,味道就差了一等。为了这,我这俩师傅天天跟乌眼鸡似的。”
程之韵笑了。
她把手里提着的两个铁盒放在地上,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梨木块。
“张掌柜,你这用的是普通的黑炭吧?”
“是啊,京城上炭行买的,还能有别的?”
“当然有。”程之韵从另一个铁盒里,取出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木炭。
但和普通的黑炭完全不同。它通体漆黑,表面光滑,结构致密,拿在手里,分量要沉得多,敲一敲,甚至能发出类似金属的清脆声响。
张掌柜和那两个烤鸭师傅都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块奇怪的“炭”。
“这是……”
“我叫它‘果木精炭’。”程之韵拿起一块,递给张掌柜,“您点着试试。”
一个伙计拿来火折子。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果木精炭”被点燃后,没有冒出丝毫的黑烟,只有一层淡蓝色的火焰在表面跳动。一股澎湃的热量辐射开来,比旁边的炭盆要热得多。最关键的是,空气中,没有一丝烟火的呛味,反而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果木香气。
张掌柜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猛地凑近,用力地嗅了嗅,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呛人!真的不呛人!而且……还有香味!”他一把抓住程之韵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在抖,“老板娘!你这炭……你这炭怎么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