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顾府门口便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几辆崭新的平板大车一字排开，挽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鲁大带着几个临时招募来的短工，正将程之韵定制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农具，以及一口袋一口袋不知装着什么的麻袋，往车上搬运。
“都小心点！轻拿轻放！这可都是夫人的宝贝疙瘩，磕了碰了，卖了你们都赔不起！”鲁大嗓门洪亮，指挥得井井有条。
他如今对程之韵和顾文珏这对主家，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他刚进府，程之韵就丢给他一叠图纸，上面画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纺车。
那纺车结构精巧，运用了齿轮和踏板的联动，一个人操作，可以同时纺出数根棉线。
鲁大研究了半宿，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痴迷。这哪里是纺车，这分明是巧夺天工的机关造物！
他当即便拍着胸脯保证，不出三日，定能将样品做出来！
程之韵满意地点点头，又丢给他一个更艰巨的任务：将这些图纸，用最简单的方式，教给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工。
她要的，不是一个天才工匠，而是一个可以复制天才的流水线！
鲁大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这份手艺的价值，不再是简单的盖房打家具，而是能创造出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对这次沧州之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顾府内，离别的气氛有些压抑。
周瑾瑜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过来，只是精神依旧萎靡，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鹌鹑，整日抱着膝盖缩在角落，不言不语。
林颂宜红着眼圈，正在为顾文珏整理行囊。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万事小心。沧州那种地方，听说民风彪悍，你和之韵……”她絮絮叨叨，满心都是担忧。
“嫂嫂放心，我们不是去打仗的。”顾文珏宽慰道，“只是去种地，等庄子安顿好了，就接你们过去。”
另一边，程之韵正蹲在地上，对顾南舟和赵七面授机宜。
“我走之后，家里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两个了。”程之韵的神情格外严肃。
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进赵七手里：“这是京城几家粮铺和布庄的地址。你们每天的任务，就是装作不经意地去‘路过’，看看他们每天进出多少货，都卖给了谁，人流量怎么样，把看到的都记下来。”
赵七捏紧了布包，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程姐姐这是在教他本事，他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程之韵又转向顾南舟：“南舟，你是哥哥，要保护好娘和妹妹。府里的男丁不多，鲁大也跟我们走了，你每天的练武不能停，但记住，遇到事情，不要硬冲，第一时间想办法通知我留在京里的人。”
她说着，递给顾南舟一个竹筒做的哨子。
“这是特制的，声音传得远，一般人听不出来。”
顾南舟郑重地接过哨子，挂在脖子上，小脸绷得紧紧的：“二婶，你放心！”
安顿好一切，夫妻二人终于登上了马车。
“驾！”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车队缓缓启动，驶出顾府，汇入了京城清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马车里，程之韵掀开车帘一角，回头望了一眼顾府的方向，又看了看车外繁华的街道。
“你说，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她轻声问。
顾文珏闭目养神，嘴角却微微勾起：“应该不少。不过，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想看到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程之韵放下车帘，也笑了起来，“就怕他们不知道，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我们甚至，连蝉都不是。”顾文珏补充了一句。
他们只是挖坑的人。
车队一路向东，没有丝毫停留，直奔沧州方向而去。
正如他们所料，从他们出城的那一刻起，便有数拨人马，或明或暗地缀在了后面。
有鹰扬卫的探子，奉了皇帝的命令，只看不动。
也有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一看就来路不正，大概是张瑞派来，想看看他们到底耍什么花招。
顾文珏和程之韵对此心知肚明，却装作一无所知。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在官驿或者镇上的客栈歇脚。一路上，程之韵表现得像个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好奇的普通妇人。
她时而会大声指挥鲁大他们，将那些农具搬下来擦拭保养，生怕磕了碰了。
时而又会拉着顾文珏，对着路边的田地指指点点，大声讨论着这里的土质适不适合种红薯，那里的水源够不够灌溉。
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一心扑在种地上的“农痴”。
跟在后面的探子们，听了几日，回报上去的内容都大同小异：顾氏夫妇确实是去寻地种田，并无异动。
赵渊听着回报，不置可否。
张瑞收到消息，则是嗤之以鼻。
“种地？故弄玄虚！”他在书房里冷笑，“一个被赶出京城的丧家之犬，一个只懂刨土的疯婆子，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由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在沧州那片盐碱地上，种出什么金子来！”
他根本没把顾文珏和程之韵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罢了。
车队行了七八日，终于进入了沧州地界。
与富庶的江南不同，这里的景象，明显要萧瑟许多。
土地泛着一层白花花的盐碱，除了些耐旱的杂草，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庄稼。路上的行人也大多面带菜色，神情麻木。
“就是这里了。”
顾文珏在一处岔路口，让车队停了下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远处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滩，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咸湿的海风味。
鲁大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愁：“东家，这地方……能开庄子？连口淡水都找不到吧？”
程之韵跳下马车，抓起一把地上的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
“谁说找不到？”
她神秘一笑，带着众人，朝着荒滩深处走去。
顾文珏跟在她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好戏，要开场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当初顾文珏和程之韵发现水源的那个废弃驿站附近。
程之韵在一片看似平平无奇的沙地前停下脚步，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又拿出几根木杆，在地上比比划划，像是在测量着什么。
“鲁师傅！”她忽然喊道。
“在！”鲁大连忙上前。
“按我画的这个位置，带人往下挖！”程之韵将一根木杆用力插进沙地，“挖三尺，给我挖出一口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