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真的是鸾鸟就好了,如果我真的能确定自己的所有选择都不会出错就好了,这样我只需要潇洒地做出选择就可以,再也不用遭受如今心理上的酷刑了。
“又在烦心什么事情吗?”
贺寿在王婉身边坐下来,他手上带着泥土,坐下来之后便开始小心将已经结块的褐色污渍一点点搓掉。
王婉把头靠在贺寿肩膀上——大约是年岁渐长吧,贺寿的肩膀似乎更加开阔,骨架也越发成熟,比起前几年变得更加男性化一些,他喜欢种地,在不需要为生活烦忧之后他便开始肆意耕种,于是身上总是带着一点点泥巴潮湿的味道,还有花朵和果实的香气。
王婉知道那种味道并不容易——如果只是干活,身上总归会发臭,如果只是注重保持自身干净,味道又会虚浮又甜腻。
但是贺寿能恰好落在两种味道中间,空气落在他身上就会变得轻盈而干爽,明明是泥土的气味,但是又没有浑浊和沉重的感觉,就好像阳光把其中的水汽蒸干了,于是便显出那一点点皂角和鲜花的味道格外清甜。
那种味道让人很安心,就好像忽然落在地上一样,就好像时隔多年回到家里,钻进妈妈才晒过的杯子一样踏实又温暖。
“阿瘦,你啊,又勤劳又乐观,又知足常乐又不吝往前继续走。你真的太好了,为什么其他人不能和你一样呢?这个世界能不能设一道线,德行不如你的人都直接人道毁灭,只留下你这样可爱的人活着就好呢?”
贺寿疑惑地低了一下头:“谁又刺激到王大人了?”
“我是认真这么想的。人类就是地球生命的癌变,古代人也该死,现代人也该死,未来人也该死,如果人类都是你这样可爱的还好,但是大部分人就是贪得无厌的混蛋,他们把这个世界搅和得一团乱,让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也活不好。”
贺寿哈哈地笑了起来:“婉婉,你和原来一样,总是那么讨厌人呢。”
“不可以吗?我就是活到八十岁,也不会喜欢人类的。”
“你每次都说着人多么讨厌,但是,该做的事情也没有少做过呢。”周志把手拍干净,又在自己的褂子上擦了擦,才小心地拍了拍王婉的肩膀,有些心疼地皱皱眉,“那帮大人到底做什么的?事事都要你一个弱女子烦忧,他们就不能多多承担吗?”
“承担啥啊。做官第一课就是学着甩锅,大家都是人精儿,只想着怎么能不出纰漏才好。只有我个傻子天天嫌事情不够多呢。”
贺寿无奈地笑了笑:“那你也少做点,别把自己累着。”
王婉从贺寿肩膀上像蛞蝓似的缓慢抬起来:“我和他们要的不一样,总归要做的不一样——你不能一边怀揣着伟大的志向,一边抱怨自己要做的太多,那也太贪心了。”
“那便还是他们不大行。他们管不好,都要你来烦心,所以你才会累着。”
王婉扶着贺寿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咬耳朵:“可能要打仗了。”
贺寿手上动作顿了顿。
“虽然只是可能,但是到底是有可能的。”王婉低下头,用力扣了扣手指,“那些田赋交不上去,那些欠条也不能签,退一步就是步步退,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寸步不让。现在我们和朝廷拉锯,如果运气好,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今后还是三成田赋,或者稍微涨一点,到底能有个活路。但是如果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王婉挑了一下眉,低头笑了笑,语气有种刻意为之的轻松:“那我们就是反贼,朝廷就会派兵来打我们,派他们的自己人来接管下河郡。”
“……”贺寿黑亮的眼睛惶恐而不安地颤抖,“一定,一定要这样吗?”
“也可以不这样,也可以妥协,也可以去签那些借据。但是就要准备好把土地让给那些世族子弟,要准备好自己沦为奴隶又让子孙后代世世代代耕种不属于自己的田地。”王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稍微有些冷酷了。
“我们,会是反贼……”贺寿似乎被那句话说得极其惶恐。
他曾经是个那么胆小的人,甚至连对父亲的反抗都是那么姗姗来迟而充满犹豫。忽然听到这样的事情,即使只是可能,也即刻惶恐不安起来。
“我,不是我们。”王婉扭过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情。”
“……什么?”
“魏大人打算辞官回巴蜀之地养老——他知道我们的用心,但是毕竟年事已高,已经不想再掺和这些事情,他已经答应我可以带你一起回去,到时候你就是魏大人的远房表亲。到了蜀地记得给自己谋个事业。你做事情从来都踏实本分,我是不担心的。”
贺寿彻底呆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皱眉,随即又挤出笑容:“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情,这样斗来斗去,冲突、争吵、甚至厮杀,这些你都不喜欢。我想了很多,让我为你放弃这一次抗争的机会,我会后悔很久很久,但是非要你为我选择危险又可能背负污名的生活,对你也是极度不公平的。所以,我们暂时分开吧?”
真正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王婉反而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不一定这一辈子都是不见的,就是避难嘛。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你如果还想回来我身边,也可以回来啊。”
随即,大约是害怕对方产生其他的想法,王婉连忙摆手解释:“都这样,不是只有我,你和那些百姓不一样,你是我的丈夫,如果我被打成反贼,你也活不了。季郎跑不了,他身份特殊,只能留在我的身边,至于其他……”
“我不走!”贺寿打断了王婉的话,语气分外笃定,“我不会走,我哪里也不去。”
王婉一下被打乱了思路,话语在嘴边卡了一下:“你不——不是!你不走干嘛啊?”
贺寿却忽然站起来就走了,弄得王婉差点歪在地上:“不走就是不走!你要是真成了反贼我也是反贼,砍头就砍头,我不带怕的!”
“不是,唉不是!阿瘦你去哪里啊!”
后院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