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耀二年的春,来得格外暴戾。
往昔此时,关中大地上应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缠绵光景。可今年自打正月末,那轮本该温和的春日,便一日烈过一日,到了二月,竟已显露出盛夏才有的毒辣。天空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毫无杂质的蔚蓝,云彩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只留下一片空洞而灼热的穹顶。风失了水汽,变得干硬粗粝,卷着尘土从龟裂的田埂上掠过,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如同大地饥渴的呻吟。
渭水南岸,老农陈五赤着双脚,站在自家那片赖以生存的麦田里。脚下的土地不再是记忆中的酥软肥沃,而是板结如铁,纵横交错的裂缝深不见底,像无数道绝望的伤疤,刻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他蹲下身,那双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捧起一抔黄土。土屑从他指缝间簌簌流下,干燥得没有一丝黏性。那刚刚探出头的、本应嫩绿喜人的麦苗,此刻却蔫黄卷曲,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在热风中脆弱地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飞灰。
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被白晃晃的日光刺得生疼,眯成一条缝,望向那无情的天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想起了父亲生前常念叨的古谚:“二月干一干,三月宽一宽。” 可眼下的光景,哪里是“干一干”?这分明是要将这八百里秦川,生生烤成一片绝地。
“老天爷……您这是要收人了吗?” 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瞬间便被热风吹散,不留痕迹。
不远处,官道旁新筑的土台上,正在举行一场官府的祈雨仪式。县令大人身着庄重祭服,率领着县丞、主簿等一干属官,对着摆满三牲祭品的祭坛焚香叩拜。香烟刚起,便被那顽劣的干风搅得七零八落,连个囫囵形状都聚不起来。县令的祷文念得抑扬顿挫,充满了程式化的虔诚,然而那声音在空旷灼热的天地间,显得如此空洞、虚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台下黑压压跪伏着的百姓,额头紧贴着滚烫的地面,每一张黝黑的面庞上都刻满了绝望的期盼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仪式冗长而沉闷。祭文念毕,纸钱焚尽,三牲献祭。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奇迹。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头顶那轮愈发酷烈的、仿佛带着冷笑的烈日,以及空气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焦躁。天空,依旧蓝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云,更没有一滴雨。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如同堤坝上第一道裂痕,迅速引发了更多的哀泣与绝望的叹息。那声音不像是哭,倒像是从即将枯竭的井底发出的、最后的呜咽。
里正王老栓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陈五身边,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麦田,声音沙哑:“陈五哥,这光景……怕是真要应了那句老话,‘春旱不算旱,秋旱减一半’?可这……这才二月啊!”
陈五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孕育着死亡而非希望的田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减一半?怕是要颗粒无收……人,也要饿死一半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大明宫。
紫宸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将外界的酷热隔绝在外。武媚正批阅着奏章,一份来自太史局的奏报被单独放在一旁。上面用谨慎而含蓄的笔触写道:“……自仲春以来,关中及畿辅诸县,雨泽愆期,天时亢旱,恐于春耕有碍,伏乞圣虑。”
“雨泽愆期……”武媚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朱笔在指尖顿了顿。她抬眼望向殿外被烈日照得发白的广场,凤目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她并非不谙农事,深知“春雨贵如油”的道理。但这等“小事”,尚不足以动摇她稳固朝局、谋划未来的核心。
她提起笔,在那份奏报上批下惯常的、却注定无法落地的旨意:“知道了。着京兆尹并诸道观察使,督饬州县,悉心抚慰,相机措置,毋使民生滋扰,以副朕轸念黎元之至意。”
笔落,她将奏报合上,置于一旁那摞已处理的文书最上方。仿佛合上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而是关中生民那初现端倪的、深重的苦难。殿内的清凉与殿外正在酝酿的、吞噬一切的赤地烈焰,仅一门之隔,却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旱魃的狞笑,已然在关中上空回荡。而那九重宫阙之内,能听见这末世预警的,唯有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