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夜色被天边喷薄而出的金光驱散时,云舒与李贤终于冲出了巴州地界,抵达了地图上标示的终点——望海矶。
这是一处远离官道、人迹罕至的岬角,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顽强地伸入翻涌着白沫的蔚蓝大海。咸涩而猛烈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李贤从未体验过的、充满野性与自由的气息,瞬间灌满他的肺叶,也吹散了他连日奔逃的疲惫与惊惶。
在礁石环抱的一处天然小湾内,静静泊着一艘船。
它并非巨大的楼船,也非寻常的渔舟。船体修长,线条流畅,通体漆成不起眼的深灰色,唯有船帆是坚韧的深褐色,此刻并未完全升起,如同收拢的鹰翼。船头悬挂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旗上绣着的,正是一个简约而神秘的墨色羽毛图案——墨羽标识。
这就是接应他的船,通往华胥的方舟。
云舒在礁石上停下脚步,青衫在猎猎海风中拂动,她回身看了一眼李贤,清冷的眸光在他略显狼狈却眼神晶亮的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随即率先向泊船处掠去。
李贤站在一块最高的礁石上,最后回望了一眼。
身后,是笼罩在晨雾与遥远距离中的、广袤而模糊的大陆轮廓。那里有他生长于斯的故土,有他曾立志守护的万里江山,有埋葬着他荣耀与梦想的宫廷,也有欲置他于死地的至亲。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抱负与倾轧,都被那重重迷雾所隔绝,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心中没有激荡的恨意,也没有缠绵的留恋,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劫波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斩断过往的决绝。那一眼,是告别,也是对前半生的埋葬。
转身,他纵身跃下礁石,脚步坚定地踏过湿滑的滩涂,走向那艘船。
船舷边,早已肃立着数名身着灰蓝色劲装、气息精悍干练的水手。他们见到云舒,皆无声抱拳行礼,目光恭敬。对随后登船的李贤,他们亦无多余的好奇或审视,只是沉默地让开通道,递上干燥的布巾与清水,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极高的纪律性。
当双足真正踏上这艘随着海浪轻轻摇晃的甲板时,李贤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虚脱感与新生感交织涌现。
船只缓缓驶离望海矶,破开蔚蓝的海面,向着东方那轮初升的、光芒万丈的朝阳驶去。
李贤立于船尾,任由强劲的海风拂乱他的鬓发,吹动他深色的衣袍。他望着那在船尾后方翻滚延伸的、如同犁开田野般的白色航迹,望着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水平线下的故国海岸,望着前方无垠的、波光粼粼仿佛铺满了碎金的广阔海洋。
前路是未知的异域,是传闻中的华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至少在此刻,他挣脱了囚笼,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海天一色,初阳正好。
潜龙入海,天涯初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