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公主府东侧的“涵辉阁”内已是灯火通明。此处是薛绍日常读书习字、处理私人文翰之所,不似正殿那般富丽堂皇,却自有清雅格局。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典籍浩如烟海,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樟木气息。临窗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案上宣纸铺展,一方歙砚中墨汁浓黑犹带光泽。
薛绍已换下白日里的公服,着一身玄色暗云纹的直缀,坐于案后,正执笔批阅几卷自家田庄的账目文书。他神情专注,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提笔勾勒,侧影在灯下垂落一片安稳的阴影。
太平并未打扰,只悄无声息地自外间步入。她亦换了一身更为轻便的湖水绿襦裙,外罩一件素纱广袖长衫,步履轻盈,如同月色下的一株幽兰。她手中捧着一只剔红托盘,其上置一白瓷莲纹盏,盏中是新煎的茶汤,热气袅袅,茶香清洌。
她将茶盏轻轻置于书案一角不易被碰触的地方,薛绍察觉到动静,从文书上抬起眼,见她立在灯影里,眉眼柔和,便也舒展了眉头,唇角自然牵起一抹笑意,低声道:“有劳公主。”
太平微微摇头,目光掠过他面前摊开的账册,并未多问田庄事务,转而望向书架旁一张小巧的琴案,其上摆着她惯用的那张蕉叶式古琴。“可要抚琴一曲,为驸马清心?”她声音轻柔,如同耳语。
薛绍放下笔,身体向后微靠,显出几分松弛:“求之不得。正觉这些数字看得眼涩。”
太平于是走至琴案后跪坐而下,素手轻抬,并未刻意挑选曲目,只信手拨弦。清越空灵的琴音便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初如幽泉滴石,渐次连绵,化作山间清风,林下月光,并不激昂,却自有涤荡尘虑的宁静力量。她低眉信手,神情专注而恬淡,整个人仿佛与琴音融为一体。
薛绍闭目聆听片刻,复又睁开眼,目光却未再回到账册上,而是落在了书架某一格,那里放着几卷前朝诗文集。他起身,走过去取下一卷《昭明文选》,回到座中,就着灯火与琴声,随意翻阅。
一时间,阁内只有清泠琴音、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两人各安其事,并无多余交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太平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止住震颤,抬眼望向薛绍。见他正对着一页书卷微微出神,便轻声问道:“驸马看到了什么佳句?”
薛绍闻声,将书卷示向她,指着其中一行,念道:“‘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太冲此句,气象开阔,令人神往。”他顿了顿,看向太平,眼中带着探讨的意味,“只是不知,这般超然物外,是真心向往,还是不得志时的愤懑之语?”
太平起身,走至他身旁,就着他的手看向那泛黄书页上的墨字,略一沉吟,声音清越:“以妾身浅见,左思才华横溢却出身寒微,备受门阀抑扼,其《咏史》八首,字字皆是血泪。此句看似超脱,实则内里蕴藏着巨大的不甘与对现实壁垒的冲决之意。若非心有不平,何须‘振衣’以显高洁?若非世道污浊,又何须‘濯足’以示清白?”
她言语清晰,见解独到,并非人云亦云,更非附庸风雅。薛绍闻言,眼中闪过激赏之色。他这位妻子,并非只知享乐的帝国明珠,其聪慧与洞察,远非常人可比。
“公主此言,真是一语中的。”薛绍颔首,将书卷合上,笑道,“与公主论书,总能有拨云见日之感。倒显得我方才只沉溺于字面气象,失之肤浅了。”
“驸马过谦了,”太平浅浅一笑,眸光在灯下流转,“不过是身处之位不同,感触自有深浅罢了。驸马所见,是士人情怀;妾身所感,或许是……同为世间身不由己者的共鸣。”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仿佛只是随口的感慨,却让薛绍心中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目光更深了几分。他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置于案边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懂得。
红袖添香,并非仅是香艳点缀,更是灵魂层次的唱和与慰藉。在这涵辉阁的灯火下,琴声与书卷交织,构成他们婚姻中最为坚实和珍贵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