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蝉翼纱,将寝殿内熏染得一片温融。更漏声缓,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莺啼,更衬得室内静谧安详。内室铺设的西域绒毯厚密柔软,恰好成了幼儿探索世界的安全疆域。
太平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卸去了晨起的正式钗环,只松松绾了个慵懒的堕马髻,簪一支素银点翠的簪子,身着杏子红暗花绫的常服,整个人透着一股居家特有的柔婉松弛。她的目光,含着初为人母特有的、混合着新奇与宠溺的温柔,紧紧追随着地毯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她的长子,薛崇胤,尚不足两岁。穿着一身喜庆的石榴红绣福字小袄裤,裹得圆滚滚的,像只饱满的福团子。他正努力运用自己尚且不稳当的双腿,在厚实的地毯上蹒跚学步。小脚丫踩在柔软的绒线上,一步三晃,藕节似的手臂张开着维持平衡,口中发出“啊……哦……”的无意义音节,乌溜溜的大眼睛因这新掌握的技能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乳母和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围在几步开外,既不敢靠得太近惊扰了他,又时刻准备着在他即将跌倒时上前扶住。然而太平却只是含笑看着,并未出声干预,她愿意让孩儿自己去体验这成长的每一步,哪怕是小小的趔趄。
果然,小家伙跑出五六步后,重心一个不稳,软软地向前坐倒在了地毯上。他愣了一下,仰起小脸,似乎有些茫然,目光在乳母和侍女紧张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母亲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里。预想中的哭闹并未发生,他竟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咧开还没长齐几颗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粉嫩的牙床,还伸出两只小胖手,朝着太平的方向,含糊地、用力地吐出并不清晰的音节:“娘……亲……”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虽模糊不清,却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太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立刻坐直了身子,向前倾去,伸出双臂,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胤儿,到娘亲这里来。”
小崇胤得了鼓励,更加起劲,站起来,朝着母亲的方向走去,速度快了不少。终于扑到太平膝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将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身子埋进她怀里,仰起红扑扑的小脸,依赖地蹭着,口中不停唤着:“娘亲,娘亲……”
太平的心彻底化作了一池春水。她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整个抱起来,安置在自己膝头,感受着那沉甸甸、暖烘烘的分量,鼻尖萦绕着孩童身上特有的奶香气。她低头,细细端详着儿子酷似薛绍的眉眼轮廓,又从那挺翘的鼻梁上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一种混合着血脉相连的悸动与成就感的暖流,汹涌地涤荡着她的心胸。这感觉,比任何珠玉珍宝、权势尊荣都更来得真实而撼动人心。
薛绍恰在此时轻步走入内室,他刚与外间的清客议完事,袍角还带着一丝室外阳光的气息。见到榻上母子相拥的景象,他的脚步顿住,冷硬的面部线条瞬间柔和下来,深邃的眼眸中漾开难以掩饰的温情。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仿佛不忍惊破这幅名为“天伦”的画卷。
太平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撞,无需言语,彼此眼中皆是如同陈酿般日益醇厚的满足与珍视。她怀中的小崇胤也看到了父亲,立刻兴奋起来,在母亲膝上扭动着小身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朝着薛绍的方向咿呀叫唤。
薛绍这才大步上前,俯身从太平怀中接过儿子,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孩子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小手胡乱抓着父亲束发的玉冠。薛绍稳稳地托着儿子,朗声笑道:“好小子,又沉了些!看来日日牛乳不曾白喝!”
太平倚在榻上,看着父子二人嬉笑,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这寝殿之内,孩童稚嫩的笑语、父母低沉温柔的回应、以及阳光中浮动的微尘,共同编织成一幅最平凡却也最珍贵的锦绣图卷。在这里,她只是薛崇胤的娘亲,只是薛绍的妻子,这方寸之间的温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