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内,熏香的气息比公主府更为沉郁庄严,是龙涎与御制檀香混合的味道,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无上权威。然而今日,殿内却难得地萦绕着一丝属于人间的暖意。
武媚并未端坐于正位的凤榻之上,而是斜倚在东暖阁的软榻里,身着一袭绛紫色常服,相较于朝会时的衮冕华裳,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仪,多了几分属于母亲的松弛。太平坐在她下首的绣墩上,也已卸去了来时的大妆,母女二人隔着一个小巧的螺钿茶几,几上摆放着时新瓜果和一套越窑青瓷茶具。
“那孩子,像绍儿多些,眉眼倒是极有精神。” 武媚捻起一颗冰镇过的葡萄,并未入口,只拿在指尖端详,语气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太平闻言,眼中立刻漾开柔软的笑意,顺着话头道:“是呢,阿娘。尤其那鼻子嘴巴,简直同驸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性子有些急,不如他父亲沉得住气。”
“男孩子,活泼些好。” 武媚淡淡道,将葡萄放回琉璃盘中,目光转向太平,细细打量她的气色,“你生产时伤了元气,如今可都调理妥当了?太医署送去的药材可还合用?”
“劳阿娘挂心,早已无碍了。那些补品都用着呢,前两日孙太医请平安脉,也说恢复得极好。” 太平语气轻快,带着女儿家的娇憨,“倒是阿娘,瞧着清减了些,可是近来政务太过劳神?”
武媚摆了摆手,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又被惯常的锐利取代:“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总有人不开眼,非要聒噪。”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如今你也有了孩儿,当知为人父母之不易。朕……” 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个自称在母女私语时显得格外突兀,但她很快自然地接了下去,“我有时想起你幼时,也是这般牵肠挂肚。”
这话语里透出的些许温情,让太平心中一暖,又夹杂着一丝酸楚。她想起流放巴州的二哥李贤,想起被废黜的四哥李显,还有那个形同幽禁的幼弟李旦。母亲对权力的执着,与她此刻流露的舐犊之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令人难以分辨孰真孰假,或许,二者本就同根而生。
“孩儿明白。” 太平垂下眼睫,轻声应道,不愿在此刻触碰那些沉重的话题。
这时,乳母将睡醒的小崇胤抱了进来。孩子见到陌生的环境与眼前气势不凡的外祖母,有些认生,往乳母怀里缩了缩。武媚却难得地伸出了手,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来,让外祖母瞧瞧。”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过去。武媚接过那沉甸甸、软乎乎的小身子,动作略显生疏,却十分稳妥。她低头凝视着外孙稚嫩的脸庞,伸出带着长长护甲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孩子细嫩的面颊。那一刻,她眼中属于太后的凌厉光芒似乎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长辈的慈爱,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个有福气的。” 她看了半晌,才将孩子递还给乳母,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又不似朝堂上那般冰冷,“好生照料着。”
“是,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乳母连忙躬身应答。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子闲话,多是围绕着孩子的趣事和宫中琐闻。武媚偶尔会问及薛绍的近况,语气寻常,如同世间任何一位关心女婿的岳母。直到殿外有女官轻声禀报宰相求见,这番难得的温情时光才告一段落。
太平起身告退时,武媚看着她,目光深邃,最后只嘱咐了一句:“照顾好自己,常带孩儿入宫来让朕看看。”
走出瑶光殿,回到自己那辆华贵的马车里,太平靠在软垫上,心中五味杂陈。母亲那份深藏在权力铁幕下的温情,如同冰层下的暖流,真实存在,却触手冰凉。她珍惜这片刻的温暖,却也深知,这宫闱之中的温情,永远与权力和政治缠绕在一起,脆弱得如同晨曦中的露珠。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这样便能守住怀中那份属于她与薛绍、与孩儿的,更为简单纯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