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如墨浸染,将白日里芙蓉园的喧阗与华彩彻底吞没。公主府内万籁俱寂,唯有巡夜侍卫规律而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远处谯楼传来的、模糊的更鼓声,偶尔划破这片沉静。
寝殿内,烛火早已熄了大半,只留床边一盏小巧的银质雁足灯,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床榻周遭。薛绍呼吸匀长,已然沉睡,他侧卧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安稳而坚实。太平却了无睡意。
她轻轻坐起身,动作极缓,生怕惊扰了身侧之人。随手取过搭在床畔的一件素绫披风裹在肩头,赤足踏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无声地走至南窗边。纤纤玉指推开一丝窗缝,夜风立刻挟着庭院中草木的湿润清气与一丝凉意钻了进来,吹动她披散的发丝,也让她因宴饮而微醺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月色尚算明朗,清辉如水,将庭院中的亭台楼阁、嘉木繁花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一切都像是被定格在琥珀之中,完美得不真实。这便是她的世界,被薛绍的深情、稚子的欢笑、尊崇的地位与无尽的财富精心构筑起来的,固若金汤的桃源。
可为何,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却总在不经意间,如细小的水蛇般悄然游出,缠绕上她的脚踝?
白日里雅集上的风光,命妇们艳羡的目光,驸马体贴的陪伴……这一切都真实无比。然而,总有一些东西,会突兀地闯入这片圆满。
她想起前几日入宫,母亲武媚在询问过崇胤近况后,那看似随意的一句:“你四哥(李显)在房州,听说又染了风寒,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曾经的大唐皇帝!还有二哥李贤,巴州那个地方,潮湿瘴疠,他身子一向不算强健,如今可还安好?这些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她志得意满时,便会悄然露出尖锐的一角,刺得她心生疼。
更让她感到一丝寒意的是,母亲权力愈发巩固的迹象。朝中昔日与母亲不甚和睦的老臣,近年来或致仕,或远调,或悄无声息地湮没。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唯母亲马首是瞻的新面孔。就连宫中宿卫,似乎也换了不少生人,气息更加冷峻。母亲如今临朝称制,与皇帝无异,甚至威势更隆。她作为女儿,作为既得利益者,自然享受着这份权力带来的荫庇,可每每想起母亲那双深邃难测、仿佛能洞悉一切也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敬畏,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惧。
这世间,真有永不倾覆的华厦,真有永无风浪的港湾吗?
她想起小时候读史书,那些前朝公主,哪个不是曾经金尊玉贵,可一旦王朝更迭,父兄失势,她们的命运便如雨打浮萍,凄惨不堪。自己如今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幸福,是否也如同这窗外的月色,看似永恒,实则脆弱,只需一片乌云,便能将其轻易遮蔽?
一阵稍大的夜风穿窗而入,带着初夏草木疯长的气息,却也让太平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地拢紧了披风,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安睡的薛绍。他眉头舒展,面容平静,全然信赖着这现世的安稳。
太平轻轻关上了窗,将那片清冷月光与莫名的忧虑一同隔绝在外。她回到床榻边,凝视着丈夫与不远处摇篮中酣睡的孩儿,这是她的全部,是她必须守护的世界。她伸出手,极轻极柔地替薛绍掖了掖被角,仿佛这样,就能将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宁,牢牢地锁住。
然而,那悄然滋生的隐忧,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石子却已沉底,再也无法忽视。这风起于青萍之末,何时会酝酿成席卷一切的风暴?她不知道,只能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紧紧守住眼前这一星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