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缓缓驶入被称作“初阳港”的湾澳时,李贤扶着冰凉的青铜船舷,几乎疑心自己闯入了一个巨人构筑的梦境。
首先攫住他目光的,是港口远处几座巍然耸立的奇异物事。它们有着钢铁的骨架,高逾十数丈,如同蛰伏的巨兽,其中最高的一座顶端,正持续不断地喷吐出大团大团浓郁的白汽,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呜——嗡——”之声,那声音浑厚悠长,仿佛巨兽的呼吸,竟隐隐压过了海浪与风帆的喧嚣。白汽升腾,融入湛蓝的天幕,给这片崭新的天地打下了一道充满力量的烙印。
“那是……何物?”他下意识地喃喃,目光竟一时无法从那钢铁造物上移开。
“蒸汽塔楼,”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云舒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旁,海风拂动她素雅的青衫,“驱动港内诸多机械,亦为部分城区提供动力。”她的解释简洁至极,仿佛在说一件如同日出日落般平常的事情。
李贤喉头滚动了一下,将“蒸汽”、“动力”这些陌生而奇异的词汇囫囵咽下,目光转向港口本身。
码头上不见大唐港口常见的杂乱喧嚣与浓重的鱼腥气息。路面是以某种灰白色的、极为平整坚实的材料铺就,干净得几乎不见杂物。巨大的吊臂——同样以钢铁铸就,依靠着那所谓的“蒸汽”之力,正沉稳而精确地将远比大唐海船庞大得多的货箱从船舱中吊起,安置在下方等待的、有着多个巨大轮子的平板车上。力夫们依旧存在,但他们似乎更多是进行指挥与辅助,主要的劳力竟皆由这些钢铁巨物承担。
更令他惊异的是港区内的交通。并非只有牲畜牵引的车辆,一种造型奇特、有着金属车厢的物事,竟沿着地面上两条平行的钢铁轨道平稳滑行,无需牛马,自行其是,发出规律而有节奏的“哐当”声,速度颇快。而道路之上,往来的行人衣着也与大唐迥异。无论男女,大多穿着剪裁利落、色彩素净的短衣或裤装,料子挺括,步履迅疾,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专注于自身事务的匆忙与笃定。少有宽袍大袖,少见环佩叮咚,一切都显得那么高效、整洁,甚至……有些冷漠。
船只终于稳稳停靠在专用的客用码头。踏上坚实的岸面,李贤竟有一瞬间的不适应。脚下传来的并非泥土或石板的触感,而是一种均匀的、微带弹性的坚硬。他低头,看到的是与路面同样材质的灰白色平面。
他被引领着,随着云舒和几名墨羽成员走入通往城区的宽阔大道。路旁竖立着高大的木牌,上面张贴着许多大幅的纸张,以清晰工整的印刷字体和简明的图表,展示着一些他半懂不懂的内容:“议事院第一百零七号决议摘要”、“格物院新式纺机原理示要”、“各州农时预警及应对策”……没有之乎者也,没有骈四俪六,只有直白的陈述与实用的信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腥气,混合着煤炭燃烧后的特殊气味,以及某种……仿佛金属与机油的味道。这是一种与长安的沉香牡丹、洛阳的繁华脂粉截然不同的气息,陌生,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前奔涌的力量。
李贤行走其间,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耳朵、甚至鼻子都不够用了。过往二十余年所认知的“世界”正在眼前寸寸崩塌,而一个崭新、奇异、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天地,正以如此强势而具体的姿态,将他彻底包裹。
茫然、无措、震撼……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却奇异地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如同细小的电流,在他四肢百骸中窜动。这里,没有他熟悉的宫廷倾轧,没有挥之不去的废太子阴影,一切都需重新认识,重新学习。
潜龙已离旧渊,此刻,正目眩神驰于这片不可思议的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