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引入一处建筑,并非雕梁画栋的宫殿,而是一座线条简洁、以灰白石材与深色木材构筑的三层楼宇,门廊上方悬挂着一方乌木牌匾,以遒劲的笔力镌刻着“协理政务厅”五个大字。内部同样简洁明快,廊道宽阔,房间的门上挂着标识职能的小牌,往来之人皆步履匆匆,手持卷宗或奇异的硬质簿册,低声交谈着李贤听不太懂的词汇,如“预算审核”、“基础建设优先级”、“技术扩散评估”等。
在一间宽敞却陈设朴素的厅室内,他见到了等待他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负手立于巨幅海图前的李恪。他穿着一身深青色、款式与大唐官服迥异的立领长袍,仅在襟袖处以银线绣着简约的云纹,腰束同色革带,身形挺拔,面容较之数年前记忆中的“吴王”更多了几分历经风浪后的沉凝与威仪,眉宇间不见半分落魄亲王的气息,反而有种执掌权柄、开拓疆土者特有的自信与从容。
“贤侄,一路辛苦。”李恪转过身,目光平和地落在李贤身上,那声“贤侄”唤得自然,却再无昔日大唐亲王对太子应有的那份恭谨,更像是一位长辈对待初来乍到的子侄。
李贤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是“王叔”?还是如这环境所暗示的,以华胥官职相称?他嘴唇翕动,尚未出声,目光便被从内间走出的另一人彻底钉在了原地。
那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类似制式的袍服,气质温润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干练,面容清癯,眉目间依稀是……是那个早已在洛阳官方文书和世间传言中“薨逝”多年,葬于恭陵的——
“大……大哥?”李贤的声音干涩得几乎破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是李弘!他自幼仰望、仁孝闻名的太子兄长!他竟……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站在这片海外异域!
李弘看着幼弟震惊到失魂的模样,唇角泛起一丝温和却又带着几分复杂意味的笑意,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李贤僵硬的肩膀:“是我。贤弟,别来无恙?”
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彻底击碎了李贤最后一丝怀疑。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死了的人复活了,本该在权力斗争中败落湮灭的王叔,如今俨然是这新生国度的核心人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吧,”李恪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拉回,示意他坐在一张铺着素色棉垫的木椅上,“此地非比大唐,虚礼皆可免去。”
侍从无声地奉上清茶,是李贤未曾见过的琉璃杯盏,茶汤色泽清亮,香气也与他惯饮的团饼茶不同。
李弘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平静地开口,语气却带着一种李贤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力量:“此地是华胥,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与王叔在此,非为避祸,乃是寻得了一番真正可为之奋斗的事业。”他指向墙上那幅巨大的海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华胥十州、链州、琉求乃至更遥远的“南溟洲”,“你看,这便是我等与东方先生、青鸾殿下,及万千志同道合者,亲手开拓的疆土,建立的秩序。”
李恪接过话头,语气沉稳而富有感染力:“贤侄,你初来,所见蒸汽塔楼、轨道马车,不过是表象。华胥之根本,在于制度,在于格物致用,在于万民议事,在于监察独立。这里不看出身,不重虚名,只论才能与贡献。便如你兄长,”他看向李弘,目光中带着赞许,“如今执掌监察院,铁面无私,便是我的属下犯错,亦照查不误,这便是华胥法度。”
李弘微微颔首,接口道:“不错。王叔总领政务,推行新政,亦常受监察院质询监督。在此地,权力绝非一人之私器,而是服务于民、推动文明进步之公器。”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向李贤勾勒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世袭罔替的皇权,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没有唯命是从的臣子,有的是清晰的律法,高效的行政,蓬勃的科技,以及……一种对“天下为公”理想的某种程度上的实践。
李贤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震撼。他看到的不仅是活着的兄长与权势更盛的王叔,更是两个脱胎换骨、找到了超越个人权位与生死之更高价值的人。他们谈论起华胥的制度、未来的规划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远比昔日在长安讨论储君之道、权力平衡时,要明亮、纯粹得多。
旧日的身份、皇族的荣耀、甚至“死而复生”的奇迹,在这片新土之上,似乎都失去了原本的重量。他仿佛透过这两位至亲的身影,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广阔无垠的……未来。而他自己,这个刚刚逃离死局的前朝废太子,在这幅宏大的蓝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