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初阳港的白日喧嚣与钢铁轰鸣尽数吞没。李贤被安置在一处名为“清源舍”的客馆中,此处并非宫殿,而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陈设简洁雅致,一应器物皆实用而陌生。窗外,远处蒸汽塔楼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顶端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红光,提醒着此地与故土的截然不同。
李恪与李弘并未离去,屏退了侍从,三人于二楼的静室内对坐。室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罩的煤油灯,光线温暖却不足以驱散所有角落的阴影,恰如此刻李贤的心境。
“此地没有太子,没有亲王,甚至没有‘殿下’。”李恪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华胥不兴此套。我如今是华胥丞相李恪,你兄长是监察院总长李弘。你,李贤,便只是李贤。”
李贤握着那微烫的琉璃水杯,指尖传来的热度却暖不透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沉默着,知道这并非商量,而是宣告。
李弘看着他,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贤弟,我知道你心中诸多困惑,或许还有不甘。但你要明白,你所以为的那条通往至尊的道路,本质是权力倾轧的漩涡,是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困局。便如我,”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若非东方墨和伯父设计,假死脱身,早已是洛阳城外一杯黄土,史书上一笔带过的‘早慧仁孝’却天不假年的太子罢了。那样的荣耀,那样的身份,有何意义?”
李贤猛地抬头,看向兄长。李弘的“死”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更是宫廷残酷的明证。此刻听当事人如此平静地道出真相,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
“母后她……”他喉咙干涩。
“天后武媚,是你的母亲,更是权力的化身。”李恪接过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史实,“她可以为了权力构陷王皇后,杀女求荣;可以为了权力废黜亲子,流放骨肉。在她心中,武周的江山,远比李唐的延续,远比儿女的性命更重要。你至今还对她存有幻想吗?”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李贤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愿承认的侥幸。他想起巴州那个杀机凛冽的黎明,想起丘神积那毫不留情的拳锋,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我们带你至此,并非让你来此避祸,做个富贵闲人。”李弘倾身向前,煤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燃着一种李贤从未见过的火焰,“华胥初立,百废待兴,亦强敌环伺。大唐、吐蕃、大食,乃至海外未知的势力,皆在觊觎。此地需要的是能做事、肯做事的人。需要懂得律法、明晓格物、知晓如何构建并维护一个崭新文明秩序的人才!”
李恪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李贤肩上:“你的血脉,你的出身,在这里一文不值。甚至可能成为负担,让人质疑你是否还抱着旧日的身份与观念。你若想在此立足,获得真正的尊重与安宁,唯有彻底放下前尘,凭你自己的头脑、双手,去学习,去证明你的价值。”
“价值?”李贤喃喃重复,这个词对他而言,曾经意味着储君的德行,意味着平衡朝堂的手段,却从未与“格物”、“律法”、“建设”直接挂钩。
“不错,价值。”李弘肯定道,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并非权术的价值,而是实实在在,能为这方土地,为生活于此的万千民众,创造福祉、推动进步的价值。譬如,你若能学通格物,改进蒸汽机效率,使得航运更快,矿山开采更易,这便是你的价值;你若能精通律法,完善监察条例,使得吏治更为清明,这也是你的价值。华胥,便是建立在无数这样的‘价值’之上,而非某一个人的意志之上。”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李贤固守了二十年的认知壁垒上,裂痕丛生。他仿佛看到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崎岖,陌生,却通往一个更为广阔、或许也更为坚实的未来。那条路上,没有父皇的期许,没有母后的杀机,没有东宫的荣耀与倾轧,只有自己需要掌握的知识,需要克服的困难,需要实现的……价值。
前尘种种,权力、地位、亲情、仇恨……在这一刻,似乎真的被这海外夜话,洗涤得模糊起来。剩下的,是一个站在十字路口,内心充满了巨大迷茫、震撼,以及一丝被强行催生出的、对“新生”的惶恐与隐约期待的李贤。
夜还很长,而他需要消化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