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坡的警号刺破夜空,锁喉关守将张悍拍案而起。
“一千头耕牛?”他盯着密报上的数字,脸色铁青如铁,“蛮子要的不是粮食,是破城的血肉撞锤!”
当夜,五部歃血的骨碗在黑石洞摔碎,獠牙酋长兀骨托的独眼在火光中燃烧:“十日后月落,我要用汉人的血浇透锁喉关每一块砖石!”
斥候赵七浑身浴血从瘴气林爬出时,怀中兽皮上只来得及用血画出五个狰狞图腾。而在岭南王府,陈锋指尖划过沙盘上锁喉关的位置,一声冷笑:
“备好火油,等牛来撞。”
野狼坡哨卡那撕裂夜空的牛角号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锁喉关以东三十里的山道上激起绝望的回响。传令兵伏在马背上,鞭子抽得几乎见血,战马口鼻喷出的白沫在冰冷的夜风里拉成细线。身后,哨长李疙瘩嘶吼着“要出大事了”的余音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鬼魅,紧咬着马蹄,驱使他亡命狂奔。锁喉关那黑沉沉的轮廓终于撞入眼帘时,坐骑前蹄一软,哀鸣着滚倒在地,将背上的人狠狠掼了出去。传令兵顾不上浑身剧痛,连滚带爬扑向紧闭的关门,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呐喊:“急报!野狼坡遇袭!蛮兵!是成建制的蛮兵——!”
关墙之上,火把猛地一颤。
锁喉关守将、玄甲军校尉张悍,如同一尊被惊动的铁塔,霍然从城楼箭窗后转身。他正值壮年,面庞线条刚硬如斧凿,一道陈年刀疤从左额斜劈至下颌,在跃动的火光下更显狰狞。身上玄甲未卸,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轻响。他几步抢到垛口,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下方黑暗,死死钉在那个泥血满身、狼狈不堪的传令兵身上。
“拖上来!”张悍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关外的风声,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沉重的关门轧轧开启一道缝隙,两名玄甲军士如狼似虎地扑出,架起瘫软的传令兵,迅速拖入关内。冰冷坚硬的关墙甬道内,火把的光芒驱不散浓重的阴影,也驱不散那士兵身上浓烈的血腥与恐惧。
“说!”张悍居高临下,身影几乎将传令兵完全笼罩。
传令兵牙齿咯咯打颤,语无伦次:“…眼睛…好多眼睛…林子里…不是流匪…弩!带毒的弩箭!小六子的耳朵…李哨长说…要出大事了!成建制的蛮兵…淬毒强弩!”他混乱地复述着野狼坡那惊魂一瞥,尤其强调了黑暗中那些充满赤裸恶意、绝非野兽所能拥有的眼睛。
张悍的拳头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他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下突突跳动,如同活物。“多少人?何种旗号?”
“不…不知道…太快了…只看到眼睛…很多…弩箭射上来…他们…他们像是林子里钻出来的鬼!”传令兵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
张悍不再追问,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医治。他大步走回城楼指挥所,粗糙的手指重重按在铺开的巨大边境舆图上,野狼坡的位置被一枚沉重的铁质令箭压住。“野狼坡…哨卡遇袭…淬毒弩…”他浓黑的眉毛拧成死结,目光顺着舆图上犬牙交错的山势和密林标记,一路向西,最终钉死在代表着十万大山腹地的、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区域。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对危险的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悄然爬上。
“校尉!”副将王贲掀帘而入,脸色同样凝重,“刚收到‘夜不收’第三队从西面瘴雾林传回的鹞鹰密讯,讯息残缺,只辨出‘五大部’、‘集结’几个血字!”他递上一小卷染着暗褐色的薄皮。
张悍展开皮卷,那歪斜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一种濒死的决绝。五大部!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獠牙、山魈、血藤、雾隐、青狼——盘踞十万大山深处、彼此争斗了上百年的五大凶蛮部落,竟然有了联合的迹象?
“牛!”张悍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贯通所有线索,“传令!即刻起,锁喉关进入一级战备!所有戍卒甲不离身,刀不离手!斥候队全部撒出去,重点探查方圆五十里内,有无蛮族大规模驱赶、囤积牲畜的迹象!尤其是牛!”他声音斩钉截铁,“一千头?不,他们想要的可能更多!蛮子要的不是粮食,是破城的血肉撞锤!”
王贲瞬间领悟,倒抽一口冷气:“火牛阵?!”
“没错!”张悍一拳砸在舆图上锁喉关的位置,震得令箭跳起,“野狼坡是试探,是剜掉我们的眼睛!五大部联合,目标只有一个——锁喉关!用牛,用火,用人命堆,也要撞开我们这把锁住他们咽喉的锁!”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战意,“传令下去,关前五百步内,连夜增设三重拒马鹿角,壕沟加深一丈,沟底埋设尖桩!关墙上所有火油、擂石、滚木,给老子备足!一只苍蝇飞近,也要把它烧成灰!”
黑石洞深处,祭坛的幽蓝火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将洞壁上那些扭曲的图腾映照得如同群魔乱舞。五大部落的首领围坐在篝火旁,跳动的火焰将他们脸上交织的野心与戾气映照得纤毫毕现。
獠牙酋长兀骨托的独眼扫过众人,那只浑浊的眸子深处,翻涌着近乎狂热的毁灭欲望。“獠牙的‘钻山鼠’已经回来,”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锁喉关的汉狗,正在发疯一样地挖沟,立木桩,搬石头。”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却比哭更狰狞,“他们怕了!闻到了我们刀锋上的血腥味!”
“怕?”青狼部落的老酋长苍木,枯瘦的手指捻着一颗狼牙,发出低沉的笑,“他们越怕,准备就越充分。张悍不是蠢货,他在等着我们的牛去撞他的铁刺猬。”
“那又如何?”山魈酋长巨岩猛地站起,壮硕的身躯几乎堵住半个洞口,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脸上的红白油彩在火光下扭曲,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我山魈的力士,能徒手撕碎虎豹!三重拒马?给我三百敢死儿郎,披上三层生牛皮,顶着他们的箭雨滚过去,也能用血肉之躯给大军撞开一条血路!”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鼓声。
血藤女酋长巫娜脸上靛蓝色的藤蔓刺青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她神经质的抽动而蜿蜒。她尖利的声音刺破洞内的嘈杂:“山神的怒火需要祭品!用汉人的血,才能平息祖灵的咆哮!巨岩酋长的力士开路,我的‘血藤死士’紧随其后!我们的毒,见血封喉,沾着就烂!他们的壕沟,会成为他们自己的坟场!”她脖子上那串细小指骨项链叮当作响,如同催命的符咒。
雾隐酋长莫罗依旧裹在他那身苔藓般的斗篷里,声音飘忽如同林间雾气:“硬撞,终究是下策。锁喉关墙高不过三丈,守军不足两千。若能趁其注意力全在正面,遣一支奇兵,自东面‘鬼见愁’绝壁缒下,直扑关后…前后夹击,事半功倍。”他细长的眼睛扫过众人,“我雾隐的‘鬼影’,最擅长在绝地行走。”
兀骨托那只独眼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鬼火:“好!莫罗酋长出奇兵!巨岩酋长的力士在前,为火牛和大军撞开血路!巫娜酋长的毒,洒遍他们的城墙!苍木老哥的狼骑,截断他们可能的援兵和溃逃!”他猛地拔出腰间弯曲的骨匕,锋刃在幽蓝火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十日后,月落西山之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洞壁间撞出重重回音,“五部联军,踏平锁喉关!用汉人的血,染红每一块砖石!用他们的头颅,垒砌我们通往山外平原的阶梯!不破此关——”
“誓不回山!”苍木低吼应和,苍老的声音却蕴含着火山般的爆发力。
“杀光汉狗!”巫娜尖啸。
“砸碎龟壳!”巨岩咆哮。
“同进同退!”莫罗的声音清晰而冰冷。
五只粗糙、布满伤痕或刺青的手掌,再次带着滚烫的、不同部落的鲜血,在幽蓝与橘红交织的篝火之上,在狰狞图腾的注视之下,狠狠叠握!这一次,不再是空洞的誓言,而是刀锋出鞘前最后的磨砺,是洪水即将决堤的征兆!混合的血滴落入火中,嗤嗤作响,腾起的青烟带着浓烈的腥甜,弥漫在整个黑石洞,仿佛远古的战鼓已被擂响。
浓得化不开的瘴气,如同无数粘稠湿冷的鬼手,缠绕着每一寸空间。赵七感觉自己正在一片墨绿色的泥沼地狱里沉沦。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吸入的尽是腐烂枝叶和剧毒孢子混合的致命气息。右耳和脸颊的伤口早已麻木,但失血带来的冰冷和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身后的密林深处,蛮族猎人追踪时发出的、如同夜枭低鸣般的特殊呼哨声时远时近,如同索命的锁链。
他记不清自己连滚带爬了多久,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和刻进骨子里的方向感,向着锁喉关的方向挪动。荆棘撕烂了他的衣服,在皮肉上留下纵横交错的血痕。毒虫的叮咬让半边身体都肿胀发麻。意识模糊之际,他摸到怀中那片鞣制粗糙的兽皮。不能死…消息…五大部…结盟…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破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舌尖。剧痛混合着满嘴的铁锈味,瞬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他颤抖着,用沾满泥污和鲜血的手指,就着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从极高树冠缝隙漏下的惨淡天光,在兽皮上艰难地勾画。没有笔,只有血和泥。他画不出精细的图案,只能用最原始、最惊悚的线条勾勒:一个巨大的獠牙,代表獠牙;一团爆炸般的火焰,代表山魈;扭曲缠绕的藤蔓,代表血藤;飘忽不定的雾气,代表雾隐;最后,是一个狰狞的狼头,代表青狼。五个图腾,扭曲而狰狞地挤在小小的兽皮上,每一个都浸透了他的血和绝望。
当锁喉关那熟悉而遥远的轮廓终于在瘴雾稀薄处隐约浮现时,赵七眼前一黑,最后一点力气彻底耗尽。他像一截朽木般从一处陡坡滚下,重重摔在关墙外围布满尖刺的拒马旁,彻底失去了知觉。手中那片染血的兽皮,被他死死攥在胸前,如同生命中最后的烙印。
关墙上的戍卒很快发现了这个倒在拒马旁的血人。当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转过来,看清那张被血污和泥浆覆盖、但依稀可辨的“夜不收”特有的坚毅轮廓时,顿时惊呼起来。“是赵七!‘夜不收’第三队的赵七!”
消息飞快传入关楼。张悍和王贲快步冲下城墙。张悍半跪在地,探了探赵七微弱的鼻息,目光随即落在他死死攥紧的右手上。王贲小心地掰开赵七僵硬的手指,取出了那片被血浸透、边缘磨损的兽皮。
昏暗的火把光下,五个用鲜血和泥浆混合勾勒出的原始图腾,狰狞地扑入眼帘。无需任何解释,一股来自蛮荒深处、凝聚了五大部落百年仇恨与野心的凶煞之气,透过这简陋的图案扑面而来!
王贲的手微微颤抖:“五大部…真的联手了!”
张悍的脸色在火光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起身,望向关外那片吞噬了赵七、也隐藏着滔天杀机的无尽黑暗山林,声音如同寒冰:“传令!拒马再增两重!壕沟外暗埋铁蒺藜!关墙之上,火油储备翻倍!弩车全部上弦!告诉所有将士——”他深吸一口气,声如雷霆,炸响在锁喉关冰冷的夜空,“蛮族五大部,联军叩边!死战,就在眼前!”
岭南王府,烛影摇红。
巨大的北疆沙盘几乎占据了半个议事厅,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皆以精泥塑成,纤毫毕现。陈锋只着一身玄色便袍,负手立于沙盘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代表锁喉关的那座微缩城寨模型。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脚步声轻响,情报司主事沈放悄无声息地步入,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铜管:“王爷,锁喉关六百里加急,张悍校尉亲笔,并附‘夜不收’斥候赵七以命传回的血图。”
陈锋接过铜管,拧开,抽出里面的绢书和那片小小的、带着干涸暗褐色的兽皮。他目光快速扫过张悍那力透纸背、充满紧迫感的急报,最后落在那五个扭曲狰狞的血色图腾上。五大部落的标记,以一种最原始也最震撼的方式,宣告着他们的联合。
“五大部…”陈锋低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切尽在掌握的锐利,“蛰伏百年,终究按捺不住了。”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沙盘上锁喉关的位置,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驱赶耕牛,打造推车…想学古人火牛冲阵?”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穿一切的嘲弄和对血腥的漠然,“想法不错,可惜,过时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肃立一旁的沈放和几位核心将领,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张悍,锁喉关守军,死守待援。关前预设之地,给本王备足火油!待其火牛冲阵,先放其近关墙百步,再以火箭引燃其背负柴草!本王要他们自己的火牛,变成烧烤自己的篝火!”
“另,”陈锋的指尖从锁喉关向西滑动,落在一片代表十万大山腹地的、标记着“黑石洞”的微小凸起上,“命‘影卫’出动,不惜代价,查明五大部联军确切集结地、兵力配置、主攻方向。尤其是他们囤积火牛的位置。”
“再令!”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玄甲军左卫,陌刀营一部,重骑营前锋,即刻集结,轻装简从,星夜驰援锁喉关!本王要赶在月落之前,给这些山里的野人,送上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瞬间注入岭南庞大的战争机器。王府之外,夜色深沉,岭南的腹地却开始苏醒。低沉的号角在军营中回荡,战马的嘶鸣划破寂静,铁甲铿锵,兵刃出鞘的摩擦声汇聚成一片压抑的潮音。无数火把被点燃,如同地上的星河,向着北方锁喉关的方向,急速流淌。
而在遥远的十万大山深处,五大部落的营地里,同样篝火冲天。剽悍的蛮族战士在巫师的带领下,围绕着熊熊烈火,涂抹着象征杀戮的油彩,跳着狂野的战舞。粗犷的战歌声、野兽般的咆哮声、兵刃的敲击声,混合着夜枭的啼叫和猛兽的嘶吼,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在山峦间激荡、酝酿。
锁喉关,这座扼守岭南咽喉的雄关,如同惊涛骇浪中即将承受第一波冲击的礁石。关墙之上,火把通明,映照着戍卒们紧张而坚毅的脸庞。拒马如林,壕沟如渊,滚木擂石堆积如山,火油在陶罐中反射着危险的光芒。张悍按刀立于城楼,独目如电,穿透关外沉沉的黑暗,仿佛已能看到那由火与血组成的恐怖浪潮,正从密林深处,汹涌扑来。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场决定岭南命运的钢铁与血肉、智慧与蛮勇的惨烈碰撞,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