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舷外发动机像一个患了痨病的老人,喘息着,突突作响,拽着小船在墨色的河面上划开一道微弱的涟漪。噪音隔绝了世界,也放大了船舱内无声的暗流。
沈砚靠在船舱壁板上,闭着眼,但林晚知道他没睡。他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肩伤口上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船身轻微的摇晃,都会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在忍受持续的疼痛,只是习惯性地沉默。
林晚坐在他身侧,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河风穿过敞开的船舱,带着水汽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看到沈砚单薄病号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不易察觉的、因寒冷而产生的细微颤栗。
犹豫只持续了一秒。她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那件在山上沾染了尘土和血迹,但尚且厚实的外套,小心地、尽量不碰到他伤口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带着她体温的布料覆盖下来的瞬间,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倏然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目光锐利如初醒的豹,直直射向林晚。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手下动作顿住,有些无措地解释:“……风大。”
沈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惯有的警惕,但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在浓稠的夜色里翻滚,难以分辨。他没有推开那件外套,也没有道谢,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默许了这个越界的举动。只是披着外套的身体,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林晚松了口气,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她抱紧自己的双臂,抵御寒意,目光落在船尾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猞猁像一尊石像,稳坐操舵,只有偶尔微调方向时,身体才会显出一点活人的迹象。
时间在发动机单调的噪音和河水的流淌中缓慢爬行。夜空中的星子渐渐繁密起来,一条模糊的银河横贯天际,洒下清冷微弱的光辉,勉强勾勒出河岸模糊的轮廓和船身摇晃的影子。
突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船底传来,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刺耳声响!船身剧烈地一震,猛地倾斜!
“呃!”沈砚在颠簸中撞到伤处,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林晚猝不及防,向前扑去,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对面的船舷!
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是沈砚!他在身体失衡的瞬间,竟本能地伸出右手拉住了她。
林晚惊魂未定,借着他的力道稳住身体,心脏狂跳。
船尾,发动机发出一连串绝望般的“咳嗽”声,突突了几下,彻底熄火了。嘈杂的噪音骤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啦声,显得格外清晰。
“触礁了。螺旋桨可能完了。”猞猁冷静的声音从前传来,她已迅速起身,蹲在船尾检查情况。
祸不单行。失去动力的小船开始在水流中不受控制地打转。
猞猁试了几下,发动机毫无反应。她直起身,语气依旧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桨。”
林晚立刻反应过来,慌忙去舱底摸索,只摸到那唯一的一支旧木桨。
猞猁接过木桨,尝试划水控制方向,但仅靠一支桨,在略显湍急的河道中,效果微乎其微。小船依旧旋转着,向下游漂去。
“必须靠岸。”猞猁停下徒劳的动作,目光扫过两岸漆黑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阴影,“找地方抢修,或者弃船。”
弃船?在这荒郊野外的河中央?林晚心里一沉。沈砚的状态,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泅水。
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动了。他扶着船舷,艰难地站起身,看向猞猁:“桨给我。”
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猞猁看向他,没动:“你的手……”
“右手还能用。”沈砚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比谁都清楚,单靠猞猁一个人,无法在黑暗中精准控制这条失控的船。他必须做点什么。
猞猁沉默地看了他两秒,将木桨递了过去。
沈砚接过木桨,走到船尾,将木桨探入水中。他只能用一只右手,动作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每一次划水,都带着一种精准的、凝聚了全部剩余力气的决绝。他利用水流和桨力,试图一点点矫正船头,朝着左岸一处看起来相对平缓的阴影靠近。
林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绷紧的、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背脊,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滚落、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光的汗珠,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想上去帮他,却知道自己只会添乱。
他每一次挥动船桨,左肩的伤口必然承受着撕裂般的痛苦。可他一声不吭,只有那沉重的、压抑着的喘息声,暴露了他正在经历的煎熬。
星河无声流淌,俯视着这条在黑暗河面上挣扎的孤舟。船尾,那个重伤的男人,用仅存的力量,固执地划动着船桨,为三人争取着一线渺茫的生机。船舱边,年轻的女子紧紧攥着拳,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背影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猞猁则守在船头,如同最警觉的哨兵,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越来越近的河岸,手中的弩箭已然上弦,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黑暗中扑出的危险。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甜的气息、紧张,还有一种无声的、在绝境中滋生的、名为依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