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间内,熏香袅袅,隔绝了楼下的喧嚣。林婉儿坐在窗边,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的菜肴,她却几乎未动,只是捧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指尖微微泛白,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谢屹。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深蓝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只是那惯常沉稳的脸上,此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与……一丝因林婉儿此刻神态而生的薄怒。
“婉儿,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又受了什么委屈?”谢屹的声音放缓,带着军人不常有的温和。他今日休沐,接到林婉儿邀约来此小聚,本是心中愉悦,可见她自坐下后便眉宇含愁,欲言又止,那愉悦便化成了担忧。
林婉儿抬起眼帘,眸中水光潋滟,似是凝聚了无限愁绪,却又努力挤出一丝柔弱的笑,轻轻摇了摇头:“谢将军挂心了,婉儿无事……只是,只是想起前些时日住在阮府时的一些琐事,心中有些……有些后怕罢了。”
她刻意停顿,目光怯生生地扫过谢屹,见他眉头微蹙,显然已被勾起注意,才继续用那带着细微颤音的语调说道:“那时……谢清姐姐也在阮府暂住。有一日,婉儿去给舅母请安,回来的路上,在园中偶遇了谢清姐姐。她……她许是心情不佳,身边跟着那只巨大的金雕,眼神凶戾得很……”
她说到此处,仿佛心有余悸,纤手轻轻抚上胸口,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婉儿只是依礼问安,并未多言。可谢清姐姐她……她忽然冷笑一声,说……说‘林家真是好教养,养出的女儿惯会装模作样,惹人厌烦’。还说……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只配在她谢家的马蹄下吃灰……”
林婉儿的嗓音越发低柔委屈,带着难以置信的受伤:“婉儿不知何处得罪了谢清姐姐,竟让她说出如此……如此刻薄之言。当时那只金雕就立在假山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婉儿,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将过来……婉儿吓得腿都软了,回到房中,心口怦怦直跳,好几日都未能安寝。”
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眸子,望向谢屹,那眼神脆弱得如同风中残荷,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无助:“谢将军,婉儿知道,谢清姐姐是您的妹妹,婉儿本不该多言。可……可婉儿实在害怕。阿蛮妹妹不喜婉儿,婉儿尚能理解,可谢清姐姐她……她那般气势,那般言语,婉儿……婉儿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日后……日后……”
她未尽之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这番话,半真半假。她确实在阮府园中遇到过谢清,也确实被那只金雕震慑过,但谢清当时只是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嫌她挡路,冷冷说了句“让开”,哪有什么长篇大论的羞辱之词?可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经过一番艺术加工,便成了谢清仗势欺人、言语辱骂的恶行。她料定谢清性子孤拐,不屑解释,而谢屹身为兄长,听到自己“柔弱无助”的妹妹被如此“欺辱”,心中那杆天平必然倾斜。
谢屹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知晓自己妹妹清儿性子爆裂,口无遮拦,在北地军营里长大,说话做事确实少了许多闺阁女子的弯绕,有时甚至显得粗鲁。但他并不全然相信林婉儿的话。清儿或许会不耐烦,会直接让人“滚开”,但那般刻意羞辱、涉及家族的话语,不像是她会费口舌去说的。她更习惯用拳头和马鞭解决问题。
然而,看着林婉儿那梨花带雨、惊惧交加的模样,看着她因为自己妹妹的“恶行”而如此惶恐不安,谢屹心中还是涌起一股烦躁与对林婉儿的怜惜。他沉声道:“清儿自幼在北地长大,性子是直了些,言语或有冲撞之处,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你……莫要往心里去,日后尽量避开她便是。”
他这话,算是信了一半,却也留了一半余地,并未全然指责谢清。
林婉儿心中微微一沉,暗忖谢屹果然不是那般好糊弄的。但她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仿佛谢屹的话是莫大的安慰:“有将军这句话,婉儿心中便踏实了许多。婉儿不敢怪罪谢清姐姐,只是……只是心中难免害怕。” 她适时地垂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姿态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就在她准备再添一把火,或许“不经意”地提及谢清在阮府驯养猛兽、惊扰阮玉表妹,更显其跋扈不堪时——
“砰!”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或者说,是本就未关严实的门缝被一股力道彻底撞开。
一道高挑挺拔、穿着暗红色劲装的身影,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不是谢清又是谁?
她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怒气,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目光先在林婉儿那瞬间煞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谢屹身上。
“哟,挺热闹啊。”谢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在这安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她慢悠悠地直起身,走了进来。她身形极高,比寻常男子还要挺拔几分,常年习武使得她肩宽腰细,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几乎挡住了门口大半的光线,投下的阴影将娇小的林婉儿完全笼罩其中。
林婉儿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猛地缩紧。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听到了多少?
谢清却没再看她,而是拉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谢屹旁边,与林婉儿正好成三角之势。她手肘撑在桌面上,支着下巴,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越发明显,对着脸色难看的谢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
“哥,继续啊。刚才听到我这好‘表妹’正跟你诉苦呢?说我怎么欺负她了?说得挺详细的,我都没听全。来,接着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