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安全点,像一座被深埋地下的堡垒,将陈立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彻底斩断。第一个夜晚,他在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中辗转反侧。这里听不到风声,听不到虫鸣,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致密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墙壁和空气所吸收、消弭。这是一种令人发疯的静,比之前安全屋那种带着自然生息的安静,更让人感到窒息和孤立。他躺在坚硬的床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那上面除了一个散发着恒定冷白光的吸顶灯,空无一物。高窗外是凝固的、毫无光亮的漆黑,栅栏的阴影投在地上,如同牢笼的刻印。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痛感。精神的弦却在过度紧绷后,陷入一种麻木与敏感交织的怪异状态。他无法深度入睡,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漂浮,任何一个细微的、来自身体内部或外部环境的声响——例如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嗡鸣,或是隔壁房间(如果真有的话)某种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震动——都能让他瞬间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许久才能慢慢平复。
黎明,在这种煎熬中迟迟不来,或者说,在这地下堡垒中,黎明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当固定的照明依旧毫无变化地亮起,取代了日出时,陈立冬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经强行开始。
护工准时出现,依旧沉默,动作比之前更加利落,甚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她为陈立冬检查伤口、更换敷料、补充营养液,整个过程高效得如同精密仪器在运作,几乎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送来的食物也变成了更加标准化、流质化的营养餐,虽然保证了基本的生存需求,却彻底剥夺了进食本身可能带来的任何一点微末的慰藉或感官刺激。
他强迫自己吃下那些寡淡的糊状物,像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然后,他开始在这狭小的、四壁空空的房间里,重复前一天开始的踱步。脚步因为地面的坚硬和环境的绝对寂静而显得格外沉重、清晰。每一步,都在这个封闭的匣子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这里没有窗台下的玉缀,没有可以望见的天空,没有任何属于“外界”的参照物。他像一只被锁在铁箱里的困兽,唯一的活动就是在这方寸之地,循环往复地丈量着孤独与绝望的周长。
上午,林医生来了。他走进房间时,似乎也带入了一丝外面世界的、不同的气息,但那气息很快就被这里恒定的、带着消毒水和金属味道的空气所同化。林医生的脸上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眼下的阴影比往日更深,但他看向陈立冬的目光,依旧保持着那种专业的、稳定的专注。
“这里的环境需要适应。”林医生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清晰,“绝对的安全,往往意味着绝对的隔绝。这对你的精神是更大的考验。”
陈立冬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却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沾满灰尘的棉絮。
“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用来适应。”林医生的语气凝重起来,“对方的反扑比我们预想的更快,也更激烈。码头行动虽然未能擒获核心,但极大地刺激了他们。我们外围的几个监控点都报告发现了可疑的窥探迹象,对方正在动用大量资源,像梳子一样梳理可能藏匿你的区域。”
陈立冬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对方如此疯狂的反扑,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感觉自己就像暴风眼中那艘微不足道的小船,虽然暂时处于相对平静的中心,但四周已是巨浪滔天。
“这意味着两件事。”林医生走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尽管在这隔音绝佳的房间内似乎并无必要,“第一,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这里是目前我们能提供的最高级别的庇护所。第二,我们必须更快!必须在他们找到新的突破口之前,撕开他们的防御,抓住他们的命脉!”
更快……陈立冬感到一阵无力。他还能做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口即将枯竭的油井,之前已经被过度抽取,现在还能挤出什么?
林医生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目光锐利如刀:“立冬,我知道你很难。但现在是生死时速。你之前提供的关于‘老K’、‘风铃’和那些数字代号的线索,指向性极强,但还不够具体,无法形成直接有效的打击。我们需要更精确的坐标!”
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在这里,连公文包都显得格外正式和沉重)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几张放大的、有些模糊的监控截图,以及一些复杂的通讯数据分析和关系图谱。
“这是我们根据现有线索,勾勒出的对方网络可能的结构图,以及几个重点嫌疑对象的资料。”林医生将资料递到陈立冬面前,“我要你再看,再想!抛开恐惧,抛开杂念,像过筛子一样,把你所有关于阿杰、关于刀疤脸、关于‘迷途’酒吧、关于那个仓库的记忆,再仔细地过一遍!”
陈立冬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些纸张。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纸上那些模糊的人像,复杂的箭头和连线,冰冷的数据,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要将他再次拖入那片他拼命想要逃离的黑暗记忆深渊。
“看看这些人,有没有你见过的,哪怕只是远远瞥过一眼的?”林医生的声音如同锤击,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听听这些可能的交易黑话、地点代号,有没有在你耳边响起过?任何一点,哪怕你觉得再荒诞、再不可能的联想,都可以说出来!”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那些资料,眼球因为用力而布满血丝。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恐惧和疲惫的泥沼中艰难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试图转动。
阿杰递过黑色皮包时那闪烁的眼神……刀疤脸在仓库里对着电话的咆哮……酒吧后巷那绿色的、肮脏的垃圾桶……还有那些破碎的、关于“风铃响了”、“K爷吩咐”、“货走水路”的只言片语……
这些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某个模糊的、却至关重要的形状。
他感到太阳穴剧烈地跳动,一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闭上眼睛,用手撑住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好像……有一次……”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阿杰……他好像……提到过一个……叫‘仓库街十三号’的地方……不是我们干活的那个仓库……他打电话时……很小声……像是在确认什么……”
“仓库街十三号?”林医生立刻重复,眼神锐利,“具体语境?他当时情绪如何?”
“……记不清……好像……有点紧张……又说……‘东西没问题’……”陈立冬艰难地挖掘着,那片记忆区域模糊而混乱,“……就……提了这么一句……”
“很好!这是一个新的地点信息!”林医生迅速记录下来,“还有吗?关于这些照片上的人?”他指着那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
陈立冬强迫自己睁开眼,再次看向那些或狰狞、或模糊、或完全陌生的面孔。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张略显富态、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照片上停留了片刻。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不是在酒吧,也不是在仓库……是在哪里?
“……这个人……”他迟疑地指着那张照片,“……好像……在‘迷途’酒吧……出现过一次……很晚……直接去了老板的办公室……阿杰……对他很恭敬……”
“确定吗?”林医生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不确定……太久了……灯光暗……”陈立冬痛苦地摇头,记忆像是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难以擦亮。
“没关系!有任何印象都是突破!”林医生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这个人是我们在调查‘老K’关系网时锁定的一个重点目标,是一家看似合法的贸易公司老板!如果你在酒吧见过他,那就直接建立了‘迷途’酒吧与上层资金链条的关联!”
接二连三的逼问和回忆,如同一次次精神的酷刑。陈立冬感到自己快要被掏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剧烈的头痛。
林医生看着他那近乎虚脱的状态,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他合上文件夹,语气稍微放缓:“你做得很好,立冬。这些信息非常宝贵,我们会立刻跟进核查。”
他顿了顿,看着陈立冬苍白如纸的脸和涣散的眼神,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人情味的沉重:“坚持下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想想你的母亲,她也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为了你的安全,承受着分离和未知。”
母亲……这个词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光,刺破了陈立冬意识中浓重的迷雾。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医生,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问出那个日夜煎熬他的问题。
林医生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不能问,也不能说。
他拿起公文包,转身离开了房间。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将那绝对的寂静,和更加沉重的、关于母亲安危的想象,一同留给了陈立冬。
陈立冬瘫软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伤口在剧烈的精神活动后也开始隐隐作痛。
在这个绝对安全也绝对孤独的铁壁回响之间,他感觉自己正被一点点碾碎,又仿佛在碎片的缝隙中,艰难地、执拗地,生出一些带着血丝的、新的东西。
那是对敌人更清晰的恨意,也是对渺茫生机会更顽固的……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