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离开后,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聚拢,仿佛有形的重量压在陈立冬的胸口。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汗水早已冷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软的抗议,腹部的伤口也在隐隐抽痛。然而,比身体更疲惫的,是他的精神。
刚才那场高强度、近乎榨取式的记忆回溯,几乎抽干了他所剩无几的心力。大脑像被强行擦拭过度的一片老旧磁盘,表面布满了划痕,某些区域似乎因为过度读取而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嘶哑噪音。他闭上眼,眼前却不是黑暗,而是无数闪烁、旋转的记忆碎片——阿杰阴鸷的眼神、刀疤脸狰狞的疤痕、酒吧迷离的灯光、仓库里弥漫的灰尘和铁锈味、还有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略显富态的陌生面孔……它们混乱地交织、碰撞,试图拼凑出线索,却又一次次溃散成无法捕捉的尘埃。
“仓库街十三号”……那个模糊的地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不知这涟漪最终会扩散向何方,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还有那个金丝眼镜男人……自己真的在“迷途”酒吧见过他吗?还是仅仅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错觉,将某些无关的记忆碎片错误地拼接了上去?万一指认错误,会不会导致无辜的人被卷入,或者打草惊蛇,让警方陷入被动的境地?
疑虑和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盲人,被身后的人催促着向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迈出的下一步,是坚实的土地,还是万丈深渊。而林医生最后提到的母亲,更是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内心最柔软、也最恐惧的角落。母亲在哪里?她安全吗?她是否也因为自己而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恐惧?这种未知的煎熬,比直接面对刀疤脸等人的威胁,更让他感到无力与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护工再次沉默地进来,送来了同样标准化、毫无温度的午餐。他机械地吞咽着那些糊状物,味同嚼蜡。食物的补充并未带来任何能量,反而像是往一具空洞的躯壳里填充着维持基本运转的燃料。
饭后,他强迫自己继续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踱步。脚步比之前更加虚浮,踏在坚硬地面上的回响也显得有气无力。他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将林医生展示的那些照片、关系图谱与自己破碎的记忆进行更有序的对接,但注意力却难以集中。精神的过度消耗使得他像一台电压不稳的机器,时而卡顿,时而过热。
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下午的时光缓慢流逝。突然,房间一角那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通讯器,发出了极其轻微但清晰的“嘀”声。这不是警报,而是一种内部通讯的提示音。
陈立冬猛地停下脚步,心脏下意识地收紧,目光警惕地投向那个小小的发声装置。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任何来自外界的声响都足以让他如临大敌。
通讯器里传来了一个经过处理的、略带电子音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性别和年龄:“陈立冬,请准备接收一份加密信息简报。林医生嘱咐,部分核查结果需要你知情。”
话音刚落,墙壁上另一块原本是单向玻璃(他猜测)的区域,亮度微微提升,变成了一块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行行经过处理的文字,关键信息都用了代号或模糊化处理。
陈立冬屏住呼吸,快步走到屏幕前,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文字。
【关于“仓库街十三号”初步核查简报】
· 位置确认:位于城西老工业区边缘,登记为“宏发废旧金属回收站”。
· 外围观察:该站点处于半废弃状态,日常有人员活动,但警惕性较高,周边设有隐蔽监控。
· 关联性分析:与已知目标“阿杰”(代号J)名下的一辆小型货车的行驶轨迹存在两次时空交集(需进一步技术确认)。
· 风险评估:暂定为“需高度关注目标”,已部署远程监控力量,暂未采取进一步行动,避免打草惊蛇。
· 后续指令:回忆与该地点相关的任何细节,包括环境特征(如特殊标志、邻近建筑)、人员对话中可能提及的“货物”类型、进出车辆特征等。
【关于目标“金丝眼镜”(代号G)关联性核查简报】
· 身份确认:孙某某,“鼎鑫贸易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
· 与“迷途”酒吧关联确认:经技术比对核实,目标G于x月x日晚23时17分确实进入“迷途”酒吧,停留约47分钟。吧台监控捕捉到其与酒吧经理(非阿杰)有短暂交流。
· 背景深度调查:鼎鑫贸易公司近三年有数笔大额资金往来去向存疑,正在追查最终流向。目标G个人账户存在与数个海外空壳公司的可疑交易记录。
· 后续指令:你提供的线索具有极高价值,直接建立了关键连接。请尽力回忆目标G当晚在酒吧的更多细节:衣着、随行人员、与酒吧经理交谈时的神态、是否提及特定词汇或名称等。
简报内容不长,但信息量巨大。陈立冬逐字逐句地看完,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仓库街十三号”竟然真的存在!而且确实与阿杰有关联!自己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并非空穴来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证实猜测的些微振奋,以及线索被坐实后带来的更深的危机感。那个废旧回收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而关于“金丝眼镜”孙某某的核查结果,更是让他心跳加速。技术核实了他那不确定的记忆!这意味着,他并非完全无用的累赘,他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甚至自己都怀疑的记忆片段,确实能够撕开敌人严密伪装的一角。这种被证实的感觉,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浓重迷雾,带来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的光芒转瞬就被更大的压力所取代。“后续指令”像新的枷锁,套在了他本就疲惫不堪的大脑上。他需要回忆出更多细节,更具体,更关键。可是,当时的他,只是一个挣扎在债务和恐惧中的小人物,如何能像专业的侦察员一样,注意到并记住那些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
他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顺着“仓库街十三号”和“金丝眼镜”这两条线,再次深入那片记忆的黑暗海域。这一次,有了初步核查结果的“灯塔”指引,他的搜寻似乎有了一点点模糊的方向。
关于“仓库街十三号”,阿杰当时打电话的语气……除了紧张,似乎还有一丝……不耐烦?好像电话那头的人反复确认着什么,让他觉得啰嗦?“东西没问题”……“东西”指的是什么?是金属?还是……别的?他努力回想,却只有阿杰那模糊的侧脸和压低嗓音的画面,具体的对话内容,依旧沉在混沌的海底。
至于“金丝眼镜”孙某某那晚在酒吧……陈立冬拼命挖掘。记忆的画面更加模糊,酒吧灯光昏暗,人声嘈杂。他似乎是在送酒水时,远远瞥见过一眼。那个人……穿着深色的西装?好像还戴着一块手表,在灯光下反光……具体样式记不清了。他是独自一人吗?好像不是……旁边似乎还坐着一两个人,但面目完全模糊,如同融化的蜡像。他和酒吧经理交谈时……好像没什么笑容,表情有些严肃,或者说是……疏离?对,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严肃,不像是在谈笑风生,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事务性的交流?
这些新的“回忆”依旧支离破碎,充满了不确定性。他无法判断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自己的大脑在压力下自行补全的想象。这种在真实与虚幻边缘挣扎的感觉,几乎让他发疯。
他瘫回到那张坚硬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冰冷的白光,眼神空洞。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煎熬,让他处于一种极度困倦却无法入睡的状态。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清醒与噩梦之间飘荡。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肮脏的仓库,听到了刀疤脸的咆哮;又仿佛置身于“迷途”酒吧喧嚣的舞池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影晃动,其中就有那个模糊的“金丝眼镜”……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通讯器再次轻微地“嘀”了一声,将他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惊醒。
屏幕上出现了新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一行:
【安全通报:外围监测到不明信号试探性扫描,已成功屏蔽。安全等级维持不变。保持警惕,按计划进行。】
这行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陈立冬的全身。
不明信号试探!对方果然没有放弃,他们像嗅觉灵敏的猎犬,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这片看似绝对安全的区域!虽然通报说已成功屏蔽,安全等级不变,但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蕴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电子攻防?自己所在的这个“堡垒”,真的能永远固若金汤吗?
刚刚因为线索被证实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被这现实而迫近的威胁所压垮。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正在不断缩小的孤岛上,四周是汹涌而来的、充满敌意的海水。记忆的暗礁尚未完全探明,现实的潮汐已经带着杀意拍打着脆弱的堤岸。
林医生要求他“更快”,而敌人,显然也从未放慢脚步。
陈立冬蜷缩起身子,伤口在动作下传来清晰的痛感。他紧紧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这肉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深处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恐惧和无力感。
在这个回响着寂静与未知警报的囚笼里,他清楚地知道,下一场记忆的深潜,或许就在不久之后,而他,必须在窒息和崩溃之前,从那片黑暗的海底,捞出更多能决定生死的关键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