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破碎的噩梦中沉浮。身体的剧痛与精神的极度耗竭,将他拖入了一种类似昏迷的沉睡。然而,即便是沉睡,也并非安宁的港湾。梦里,他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撕扯,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耳边回荡着阿杰的冷笑、刀疤脸的咆哮,还有母亲遥远而凄切的呼唤。他拼命想游向母亲的声音,却被沉重的锁链拖向海底,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带来濒死的窒息感。
他是被身体本能的渴求唤醒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裂刺痛,腹部伤口的闷痛也变成了更具存在感的、持续不断的抽跳。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那片恒定不变的、毫无温度的冷白天花板。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
护工不知何时进来过,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下一餐的流食。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从床上栽下去。他靠在床头,大口喘息,冷汗再次渗出。端起水杯的手颤抖得厉害,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却无法滋润他枯竭的心力。
他尝试着回忆林医生最后一次来访时的情景,回忆自己说出的那些关于U盘和黑色手提箱的细节。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扭曲。他只记得一种感觉——一种灵魂被强行抽离、大脑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那种感觉至今仍未散去,如同大病初愈,身体和意识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勉强吃了几口那寡淡无味的糊状食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好放弃。踱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能静静地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个囚禁他的、毫无生气的空间。墙壁、地板、天花板、栅栏窗……一切都冰冷、坚硬、规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绝对的寂静再次包围了他,但这一次,与之前那种令人发疯的寂静有所不同。之前的寂静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处境的焦虑。而现在,在经历了精神崩裂般的记忆挖掘后,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虚脱和茫然的静默笼罩了他。恐惧依然存在,却似乎因为精神的过度耗损而变得有些麻木;焦虑也还在,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地刺痛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叶子,残破地挂在枝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随风无力地晃动。大脑空荡荡的,不再有碎片化的记忆疯狂冲撞,也不再试图去主动思考和拼凑。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不应期”,一种机体在遭受过度刺激后的自我保护性关闭。
然而,就在这片意识的废墟和虚无之中,某些被极度压力淬炼过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沉淀。
他不再去刻意回想“仓库街十三号”或者“金丝眼镜”孙某某的具体细节。那些具体的指令和要求,仿佛已经随着他意识的涣散而飘远。但一些更本质的、更情绪化的东西,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退潮后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想起了林医生提到母亲时,那不容置疑的警示眼神。他想起了安全通报上那行关于“不明信号试探”的冰冷文字。他想起了自己在那崩裂瞬间,如同野兽般嘶吼出的关于U盘和手提箱的记忆。
这些画面和感觉,不再仅仅是外部的压力和恐惧,它们开始与他内心深处某种原始的东西融合——那是对生存的渴望,是对保护母亲的执念,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对被利用和被逼迫的……隐忍的愤怒。
他们需要他记忆里的线索,需要他作为撕开黑暗的突破口。而他呢?他需要活下去,需要母亲安全。这种认知, stripped away (剥离了) 最初的懵懂与纯粹的恐惧,留下了一种更为冷硬、也更趋于本能的内核。
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被抽取信息的工具。尽管虚弱,尽管破碎,但在那虚脱的静默之下,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主体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亮了起来。他开始意识到,他与林医生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他提供的线索,不仅关乎案件的进展,更直接关乎他自己的生死存亡。
这种认知,并没有带来振奋,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苦涩的清醒。
他不知道林医生基于他提供的线索,在外面进行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行动。他只能在这个绝对隔绝的堡垒里,被动地等待,承受着等待的煎熬和身体、精神的双重折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他靠在床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就看着天花板发呆,感受着伤口规律的抽痛;迷糊时,就陷入各种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浅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他吃完那未能下咽的“早餐”后的几个小时,房间一角的通讯器再次发出了那声轻微的“嘀”声。
陈立冬猛地一颤,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心脏条件反射地加快了跳动。目光瞬间投向那块屏幕。
屏幕上没有出现新的简报,而是直接显示了一行文字,依旧是经过处理的语气:
【林医生一小时后到。请调整状态,准备进行补充确认。】
没有客套,没有解释,只有直接的指令。
陈立冬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弹。内心出奇地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既没有之前的抗拒和恐惧,也没有期待的兴奋。只有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身体的酸痛和虚弱,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床上挪下来。双脚落地时,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他一步一步,挪到那个狭小的、毫无隐私可言的卫生间,用冷水扑了扑脸。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空洞和一丝奇异坚定的复杂神色。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病号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这显然是徒劳。他走出卫生间,重新坐回到床上,背挺得笔直,尽管这个姿势让腹部的伤口感到不适。
他不再踱步,也不再靠墙滑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历经风雨侵蚀、布满裂痕却尚未倒塌的石像。他在等待。等待下一轮的“过筛子”,等待下一轮的精神酷刑。
但这一次,在那虚脱的静默和沉重的认命之下,似乎有了一点不同。那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而是在认清现实后,一种带着痛楚的、沉默的配合。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不再是因为林医生的逼迫,而是出于自身生存的本能,去重新触碰那些黑暗的记忆片段,试图在自己彻底崩溃之前,抓住更多能作为“筹码”的东西。
U盘……黑色手提箱……孙某某看表的动作……“仓库街十三号”……阿杰电话里的不耐烦……
这些词语和画面,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源泉,也开始带上了一种关乎生死的、冰冷的重量。
一小时的等待,在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是在考验他刚刚凝聚起的那一点点脆弱的意志。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厚重的房门传来了熟悉的、轻微的解锁声。
门被推开,林医生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强度工作后的亢奋与疲惫,眼里的血丝比之前更甚,但那股锐气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观察陈立冬的状态,而是直接快步走到房间中央,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床上的陈立冬。
“立冬,”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你上次提供的关于U盘和手提箱的线索,是关键性突破!”
陈立冬抬起头,迎上林医生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平静,反而让处于兴奋状态的林医生微微顿了一下。
林医生似乎也察觉到了陈立冬状态的不同,但他此刻显然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心神。他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们结合其他渠道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迷途’酒吧是他们一个重要的线下信息交接和资金中转点!孙某某传递的U盘里,极有可能含有加密的账目或指令!而那个黑色手提箱,我们怀疑是现金或某种贵重物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内心的激动,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地聚焦在陈立冬身上:“现在,我们需要你最后一次,尽你所能,确认几个最关键细节!这关系到我们接下来能否采取决定性行动!”
陈立冬的心脏,在沉寂和虚脱之后,第一次清晰地、沉重地跳动了一下。他看着林医生,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决定性行动”的渴望,也看到了那渴望背后,自。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缓缓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喉咙干涩,但他还是努力发出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