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简报带来的短暂确认感,如同火柴划亮瞬间的光芒,迅速被周遭更深沉的黑暗所吞噬。那行关于“不明信号试探”的安全通报,像一根冰冷的针,持续刺扎着陈立冬的神经。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记忆提取器,更成了一个明确知道自己正被猎杀的目标。这种认知,让绝对安全的堡垒,在心理上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被外部力量撕扯开来的脆弱囚笼。
第二个夜晚,在高度警惕和生理疲惫的拉锯中降临。寂静不再仅仅是令人窒息,它变成了某种充满恶意的潜伏者。每一次心跳的鼓噪,每一次血液流过耳膜的微弱轰鸣,都被他过度敏感的精神放大,解读为可能存在的、来自外部的异常声响。他蜷缩在床上,耳朵竭力捕捉着墙壁、天花板、甚至地底深处任何一丝一毫的震动。想象中,敌人或许正用某种先进的仪器扫描着这片区域,如同医生用听诊器探查病人的胸腔,寻找着最细微的裂隙。
腹部的伤口在这种持续紧张的状态下,痛感变得愈发清晰和顽固,像是有根无形的线,一头牵着伤口,另一头则与他紧绷的神经相连,每一次轻微的抽动都引发全身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眼皮下的黑暗却开始扭曲、变形,幻化出刀疤脸狞笑的面孔,阿杰阴冷的眼神,甚至出现了母亲在某个未知地方惶恐不安的面容……这些幻象交错闪现,将他本就稀薄的睡意撕扯得支离破碎。
短暂的迷糊中,他猛地惊醒,仿佛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大口喘息,凝神再听,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是梦?还是真实?他无法分辨。这种真实与虚幻界限的模糊,加剧了他的无助和恐慌。
黎明再次被恒定不变的冷白光取代。护工的到来,送餐,检查伤口……一切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精准而冷漠。陈立冬看着护工毫无波澜的脸,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怀疑:她真的是护工吗?还是某个戴着人皮面具的监视者?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连对方触碰伤口时,他都下意识地肌肉紧绷,充满了抗拒。
他味同嚼蜡地吃完早餐,感觉那流质食物不是落入胃袋,而是沉甸甸地坠在心底。踱步变成了机械的移动,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显示屏上的那两段简报和一条安全通报,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仓库街十三号”……“宏发废旧金属回收站”……阿杰不耐烦的语气……“东西没问题”……“金丝眼镜”孙某某……深色西装……反光的手表……严肃疏离的表情……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撞击。他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试图找到那条连接过去与现在、指向敌人核心的线。但大脑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濒临烧毁的机器,内部充满了嘈杂的噪音和过热的白烟,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挫败感如同湿冷的苔藓,爬满了他的心房。
上午约定的时间,林医生再次出现。他看上去比昨天更加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连步伐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但他眼神里的锐利和专注,却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像是被压力打磨得更加迫人。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立冬,简报看到了。你提供的线索价值极大,‘仓库街十三号’和孙某某的关联性得到初步证实。这证明你的记忆是关键突破口。”
陈立冬靠墙站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已到了崩断的边缘。
“但我们遇到了新的问题。”林医生语气凝重,“对方的反扑力度超出预期。我们针对孙某某公司的外围调查受到了不明干扰,一些原本可能存在的资金流向痕迹被快速抹除。对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侦查方向,正在迅速‘消毒’。”
陈立冬的心一紧。这意味着,时间更加紧迫了。
“而且,”林医生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尽管在这隔音环境中并无必要,但这个动作本身却带来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监测到,对方用于扫描探测的技术手段非常专业,并非普通地下势力所能拥有。这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复杂的势力。”
更复杂的势力……陈立冬感到一阵眩晕。一个刀疤脸,一个阿杰,一个“迷途”酒吧,已经让他如同坠入深渊,现在竟然还有更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无意中闯入巨人战场的蚂蚁,随便一点余波就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我们必须更快!在他们彻底清除所有痕迹之前,拿到决定性的证据!”林医生的目光紧紧锁住陈立冬,“立冬,我需要你再次尝试,聚焦孙某某和‘仓库街十三号’!关于孙某某那晚在酒吧,除了衣着、神态,还有没有更特别的细节?他喝的是什么酒?有没有携带什么东西?比如公文包、手提箱?关于‘仓库街十三号’,阿杰除了提到地名和‘东西没问题’,前后还说了什么?哪怕一个词,一个语气词都好!”
又一次!更具体!更深入!陈立冬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头。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头很痛……”
林医生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那波动很快被更坚决的神色所取代。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几张新的照片,是不同角度的“金丝眼镜”孙某某,以及“宏发废旧金属回收站”外部环境的放大照片。
“看看这些!刺激一下你的记忆!”林医生将照片几乎举到陈立冬眼前,“立冬,没有时间犹豫了!不仅仅是为了破案,也是为了你和你母亲的安全!对方动用如此资源寻找你,一旦被他们先找到,后果不堪设想!”
母亲!又是母亲!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陈立冬最脆弱的地方。恐惧、担忧、自责、还有一股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混杂着愤怒的求生欲,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翻涌、冲撞!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孙某某穿着西装的照片,大脑在极度的抗拒和压迫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断裂了!
不再是碎片的闪烁,而是一段相对连贯的画面,伴随着声音,猛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吧台……他在吧台靠里的位置……没坐卡座……”陈立冬的声音变得异常急促,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喝的……不是酒……是一杯苏打水……加了片柠檬……他没怎么喝……一直在看表……”
林医生眼神一亮,立刻记录:“苏打水,看表。说明他可能赶时间,或者是在等什么人。继续!”
“……他旁边……有个黑色的……手提箱……不大……就放在他脚边……”陈立冬的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粗重,“……酒吧经理过来……弯腰跟他说话……很恭敬……他……他点了点头……然后……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像是U盘的东西……递给了经理……”
“U盘?!”林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你确定?看清了吗?”
“……不确定……太小了……灯光暗……但……但形状像……经理接过去……很快揣进了兜里……”陈立冬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才能从剧痛的大脑里挤出更多信息,“……然后……孙某某……他就起身走了……手提箱也没拿……就放在那里……后来……后来好像被经理拿走了……”
这段记忆的涌现,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精神的最后一道堤坝。他感到天旋地转,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地板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全身。
林医生立刻上前扶住他几乎虚脱的身体,快速将他安置到床上。他看着陈立冬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那双因为过度消耗而彻底失去焦点的眼睛,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了。
“U盘……黑色手提箱……”林医生喃喃自语,眼神中闪烁着震惊和锐利的光芒,“这就对上了!这就对上了!孙某某极有可能是在传递关键信息或支付指令!‘迷途’酒吧不仅是据点,更是他们信息交接和资金划转的中枢!”
他看了一眼在床上痛苦蜷缩、意识似乎都已模糊的陈立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激动和更深的忧虑。他拿出通讯器,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显然是立刻部署对这条新线索的追踪。
然后,他走到床边,看着陈立冬的状态,眉头紧锁。他知道,陈立冬已经到达了甚至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这种强度的记忆挖掘,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精神刑罚。
“……妈……”陈立冬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呓语,眼角有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
林医生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拉过薄被,盖在陈立冬不断颤抖的身体上。他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仅仅是沉重,更带上了一种被危机感驱动的、雷厉风行的决绝。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内外。
陈立冬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沉浮。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有腹部伤口的抽痛和大脑内部持续的、如同被绞碎的剧痛,提醒着他还在存在。刚才那段记忆的强行提取,仿佛抽走了他的脊髓,让他变成了一具空壳。
然而,在这极致的崩裂与虚脱之中,在那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火星,一闪而过——
他们……逼我……我也要……抓住点什么……
随即,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