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忠顺王府。
书房内,一尊前朝的青釉莲花尊,静静地躺在地上,碎成了几十片。
忠顺王背手而立,面沉如水,盯着那份从江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咆哮。
极致的愤怒,让他整个人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甄应嘉,被活捉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管家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连呼吸都已停滞。
“林姓太傅。”忠顺王转过身,一字一顿地问,“就是那个林如海的女儿?”
“是……正是此女。”
“呵。”
忠顺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好啊,真是本王的好侄孙媳。”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并未写字,只是任由笔尖的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个巨大的、丑陋的墨点。
“传令下去。”
“在甄应嘉的囚车进京之前,让他,和所有知道他会开口的人,永远闭嘴。”
“本王不想在京城,再看到任何一个姓甄的活人。”
管家身体剧烈一颤,叩首领命:“……是!”
忠顺王丢下笔,看着那团墨迹,眼神阴鸷。
“林黛玉……你以为,拔了本王一颗牙,本王就咬不了人了吗?”
“京城,等着你。”
……
与此同时,北上的官道上,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奢华的马车内。
黛玉正将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啪。”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水溶看着棋盘上黑子已成的绝杀之势,再看看黛玉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只觉心绪不宁。
“忠顺王的反扑,比我们预想的要快。”
他将一份最新的京城密报递过去。
“他已在朝中散布流言,说我在扬州罗织罪名,构陷宗室。”
黛玉看都未看那份密报,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这只是开胃小菜。”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冰冷的笃定。
“他真正的杀招,一定在路上,目标是甄应嘉。”
水溶眉宇间掠过一丝倦色:“林安他们已经截住了第一波刺客。但从扬州到京城,千里之遥,防不胜防。”
“防?”黛玉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为何要防?”
“甄应嘉的命,现在是一把钥匙。他活着,能打开忠顺王府的门;他若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忠顺王的灭口之下,那他的死,就能变成一把直接捅向忠顺王心脏的刀。”
水溶的呼吸一滞。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觉得,一个死人,有时候比一个活人更有用。”黛玉淡淡道。
水溶心头发寒。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总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
“可这样一来,我们手里就少了一张王牌。”
“不。”黛玉摇头,“真正的王牌,从来不是甄应嘉,而是让皇帝不得不动手的理由。”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太后那边,也传旨了?”
“是,”水溶的神情变得凝重,“命我回京后,即刻携你一同入宫觐见。”
黛玉将那枚白子放回棋盒,唇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鸿门宴啊。”
“她想看看,我这只她亲手放出笼子的鹰,翅膀到底长得有多硬,会不会啄了主人的眼。”
水溶忧心忡忡:“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黛玉反问,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王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拿什么去跟手握天下权柄的太后应对?”
“我所求,自始至终,不过是自由二字。”
她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眼神中带着一丝飘渺的向往。
“京城是樊笼,是修罗场。我前世已死过一次,这一世,不想再被困死其中。为圣上斩断江南隐患,已是尽了本分。这泼天的富贵和权柄,谁爱争,谁就去争。”
水溶沉默了。
他何尝不向往那种海阔天空的自由?可他是亲王,生来就被刻上了皇家的烙印,身不由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溶沉声道,“以你展露的才智,太后和圣上,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契机。”黛玉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一个能让我和你,都得以‘功成身退’的契机。”
水溶心脏猛地一跳。
她的话里,带上了他。
“一个能让圣上宁愿放虎归山,也不得不倚重你的契机。”黛玉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王爷,甄家,这个曾接驾四次的百年望族,为何会甘为忠顺王的走狗?”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水溶脑中的迷雾。
“除非,他们不是主奴,而是……同谋。”黛玉替他说了下去,“一个足以让甄家和忠顺王府,都愿意铤而走险,勾结倭寇,甚至不惜动摇国本的秘密。”
水溶的呼吸陡然急促。
一个他不敢去想的词,冲上了他的喉咙。
“夺嫡?”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王爷,你是宗室亲王,亦是圣上胞弟。比起猜忌你的野心,圣上更怕另一个兄弟,觊觎他的龙椅。”
“若你能为圣上斩断这个比倭寇、比贪腐更致命的隐患,那么,这份天大的功劳,便足以换来你我想要的任何东西。”
“包括自由。”
水溶彻底被震住了。
他终于明白,黛玉要的不是扳倒一个忠顺王,而是要掀开一张潜藏在龙椅之下的、足以颠覆王朝的暗网。
而他,将成为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或缺的那把刀!
“这……这牵连太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水溶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容易,才值得我们去谋。”黛玉的语气平静下来,“事成之后,你手握这份天大功劳,主动请辞,远遁海外,圣上只会感念你的忠诚与退让,从此高枕无忧。而我,一个在风暴中心为你出谋划策的‘妖妃’,自然也该随着你一同‘消失’,从此江湖路远,再无人问津。”
她描绘的未来,太过诱人。
那不是逃离,而是在一场惊天豪赌中,赢下属于自己的后半生。
水溶看着黛玉清亮而坚定的眼睛,心中那点名为“王爷”的枷锁,正在寸寸碎裂。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碰黛玉,而是将棋盘上那颗代表“帅”的棋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此局,由你落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将身家性命全然交付的郑重。
“本王,愿为太傅……马前卒。”
黛玉的眼睫微颤,随即,一抹真正灿烂的笑意在她唇边绽放。
“好。”
她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那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让太后和圣上,看到他们最想看到,也最怕看到的东西。”
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的风暴,就在这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中,悄然成型。
……
慈宁宫。
太后收到北静王回京的奏报,以及那份语焉不详的甄家案卷。
她将卷宗轻轻放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北静王此番,功劳不小,心思也活泛。”太后对身边的嬷嬷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藏。”
嬷嬷连忙附和:“王爷是顾及宗室颜面。”
“宗室颜面?”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看,他是怕引火烧身。一个忠顺王,就让他束手束脚。”
她拿起另一份密报,这是她安插在扬州的眼线送来的,上面详细记载了黛玉如何设局,如何引导甄应嘉的供词。
“倒是这个林太傅,是块好钢。”太后用修长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只可惜,太利了,容易伤到握刀的人。”
嬷嬷心头一凛,不敢接话。
“去,传哀家旨意。”太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宫墙内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备宴。”
“哀家要亲自见见这位林太傅,看看她的刀,究竟想斩向何方。”
“哀家也要让她明白,是谁,给了她这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