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色如墨,将巍峨的宫城浸染得如同蛰伏的巨兽。
北静王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最终在宫门前停稳。
水溶与黛玉自扬州归来,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便接到了太后懿旨。
晚宴设在慈宁宫,这份殊荣,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一场更为凶险的鸿门宴。
水溶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不去的沉肃。
黛玉换上一袭月白色宫装,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兰草,行走间,仿佛踏着一地清冷的月光。她妆容素净,只在唇上点了一抹胭脂,却压不住那通身的清华气度。
“太后今夜,会出招。”水溶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车轮的余音里。
黛玉抬眸,看向宫墙深处那片被灯火映亮的夜空,神色是一贯的平静淡然。
“王爷只需记得,我们是圣上的刀。”
“一把……只为斩除病灶,绝不伤及自身的刀。”
水溶心中一定。
他懂了。
今夜的慈宁宫,是龙潭,也是虎穴。
而他们,是闯关人。
慈宁宫内,琉璃灯盏将殿堂照得恍如白昼。
太后高坐凤座,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看过太多风浪的眼睛,却藏着审视的锋芒。
年幼的皇帝坐在她下首,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又带着一丝紧张,在走进来的水溶和黛玉身上打转。
“臣北静王水溶,参见太后,参见圣上!”
“臣女林黛玉,参见太后,参见圣上!”
两人并肩跪拜,动作行云流水,礼仪周全得无可挑剔。
“平身。”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抬了抬手,目光精准地落在黛玉身上。
“林太傅,赐座。”
这一声“林太傅”,而非连着北静王一起喊,其中亲疏,已见分晓。
“哀家听闻,甄家一案,太傅居功至伟。连北静王都在密折里,对你赞不绝口。”
黛玉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泉水。
“臣女不敢居功。”
“臣女只是尽了做‘太傅’的本分,为圣上分忧,为王爷拾遗补缺。真正运筹帷幄,涤清江南积弊的,是王爷。”
她一句话,既点明了自己“帝师”的身份,又将功劳不动声色地推回给了水溶,姿态谦卑,却又字字在点。
太后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
她转头看向水溶,终于图穷匕见。
“北静王,你呈上的奏折,哀家看了。甄家罪证确凿,但对那背后的‘京中贵人’,你却写得含糊其辞。怎么,是查不到,还是……不敢查?”
殿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三分。
水溶心头一跳,太后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重。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黛玉。
黛玉正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全然没听见太后的诘问。
那份镇定,给了水溶莫大的勇气。
他拱手,躬身。
“回太后,非是不敢查,而是此事体大,臣不敢妄下断言,唯恐冤及无辜,动摇宗室根本,累及圣上与太后清誉。”
“故,臣只在奏折中隐晦提及,恳请圣上与太后圣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太后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紧攫住他。
“哦?那在你心中,可有猜测?”
来了!
水溶深吸一口气,语气沉凝。
“回太后,臣私下推测,能让甄家这等百年望族俯首听命,且有通天之能为其遮掩罪行的,非宗室巨擘不能为。”
“臣斗胆,此事或与忠顺王叔有关。”
“忠顺王叔”四个字一出口,小皇帝捏着点心的手猛地一抖。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脸色剧变,正要厉声呵斥。
水溶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语速极快地接了下去。
“臣不敢妄言!只因在扬州截获的几封密信中,虽未明指,但信中所述之人,对兵部军械调动、江南盐漕利税了如指掌,其权柄之盛,与忠顺王叔在朝中的情形,处处吻合!”
他停顿了一下,投下一记更重的猛料。
“更何况,甄应嘉亲口承认,那批足以武装一支私军的火器,正是由京中贵人批条转运。”
“敢问太后,放眼宗室,除了手握京畿卫戍之权,又深得先帝信任的忠顺王叔,还有谁,能有这般手笔?”
这番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近乎明指!
太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少女。
“林太傅,你呢?你怎么看?”
黛玉缓缓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仿佛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站起身,敛衽一礼。
“回太后,臣女所见,与王爷大同小异。”
“但臣女在扬州时,另有发现。”
太后目光一凝:“说。”
“臣女曾于甄家一处密室之中,寻得几本加密的账册。”
黛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这些账册,臣女与王爷耗费数日,才堪堪解开其中一小部分。其中不仅有甄家与忠顺王府的银钱往来,更有一些……关于先帝爷的旧事。”
“轰!”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太后脑中炸响!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攥着扶手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你说什么?先帝旧事?”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是。”
黛玉迎上太后的目光,不闪不避。
“账册中,有一些零散的记录,语焉不详,却骇人听闻。”
“似乎在暗示,当年先帝龙体违和之前,忠顺王爷曾通过甄家,从海外寻觅过一种‘奇药’。而为先帝诊脉的几位太医,有两人,在先帝驾崩后不久,便‘告老还乡’,他们的家人,都曾收过甄家送去的大笔‘程仪’。”
这已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地将刀锋指向了那桩尘封的悬案!
太后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先帝之死,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毒刺!如今被黛玉以这种方式挑破,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
这不再是简单的贪腐通倭,这分明是弑君!是谋逆!
“账册……在何处?”太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回太后,账册事关国本,臣女已与王爷商议,将其分藏于三处绝密之地,并留有手书为凭。”黛玉不卑不亢地答道,“只待太后与圣上谕旨,便可呈上御览。”
这一手,既是递上了投名状,也是给自己留下的保命符。
太后死死盯着黛玉,那张绝美的脸上,再无半分病弱之态,只有洞悉一切的清冷与决绝。
许久,太后缓缓坐了回去,眼中的风暴敛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明白了。
眼前这两个人,给她送来了一份天大的功劳。
一份,足以让她将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起的功劳!
“好……好!”
太后连说两个好字,语气却冰冷刺骨。
“北静王,林太傅,哀家命你二人,全权彻查此案!上达天听,下无禁区!任何人胆敢阻挠,先斩后奏!”
“哀家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臣(臣女),遵旨!”
水溶与黛玉再次跪拜,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带着肃杀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