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9日, 农历七月十八, 宜:开市、交易、立券、挂匾、祭祀, 忌:嫁娶、立碑、出行、伐木、安葬。
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烦躁的节奏。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条新闻,感觉胸口憋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火气。
“东莞某电子公司对员工房某某私自不加班行为处以记大过并罚款100元...”
“私自不加班”。多么荒谬的组合词。自愿的行为何时变成了必须经过批准的义务?我掐灭手中的烟,继续阅读这则通告的细节:员工因晚上未经主管同意擅自不加班,多次沟通拒不配合,故予严惩。若再犯,将解除劳动关系。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桌面。陈默啊陈默,你做了二十年社会评论,以为已经见识了所有荒诞,现实却总能给你新的“惊喜”。我瞥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那些关于“996福报论”、“恶意讨薪”、“灵活就业”的剪报突然显得如此沉重。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陈老师,您看到那则‘私自不加班’的新闻了吗?”是我的助手小林,“网友已经炸锅了,都在等您的评论。”
“告诉他们,明天我会在专栏发表看法。”我简短回应后挂断电话。
这不是孤立事件。我清楚记得上月那家要求员工签署“自愿放弃社保”声明的企业,还有上周那个指责年轻人“恶意不买房”的专家。一套扭曲的逻辑正在蔓延,将权利变为特权,将义务变成强制,将选择权污名化为道德缺陷。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窗前,望着街道上匆匆躲雨的行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刚入行时采访过的一位老工人,他自豪地说着八小时工作制是他们那代人奋斗的成果。“休息权是基本人权,陈记者,”他操着浓重的口音,“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得停机冷却呢。”
如今,这位老人恐怕想象不到,有一天不加班会成为需要批准的“特权”,成为能够被“记过罚款”的罪过。
门铃响了。这么晚会有谁来访?我透过猫眼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站在门外,神情惶恐。
“请问是陈默老师吗?”我开门后,他怯生生地问,“我是房某某的朋友,看到您关注了新闻,我想...您应该知道更多真相。”
我请他进屋,递上干毛巾和热茶。他自称小李,和房某某在同一家工厂工作。
“他们根本没写全事实,”小李的声音有些发抖,“房哥不是第一次‘违规’了。上周他孩子发烧,请假不让,说生产任务紧。他只好晚上不去加班,带孩子去医院。主管说‘谁家孩子不生病’,照样记了他缺勤。”
“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小李苦笑:“房哥母亲住院了,需要人夜间陪护。他申请调整加班时间,被拒绝了。主管说‘大家都难,就你特殊?’昨晚他又没加班去医院,今天通告就出来了。”
我记录下这些细节,内心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最可怕的是什么您知道吗?”小李压低声音,“公司今天下午开了会,说要整顿纪律,要求所有人签署《自愿加班承诺书》,同意的领500元奖励,拒绝签的算旷工处理。已经有一半人签了。”
“另一半呢?”
“不敢不签啊!房哥就是例子。不过...”小李突然犹豫起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我鼓励下,他终于继续:“公司内部有个‘效率优化小组’,专门制定各种规则。他们最近搞了个‘行为积分系统’,不加班扣分,提意见扣分,甚至休息时间过长也扣分。积分低的最后一批会被‘优化’掉。但这些从来不在明文规定里,都是口头传达。”
送走小李后,我久久不能平静。这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用模糊的规则制造恐惧,用不成文的规定规避法律,用集体压力绑架个人选择。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开始撰写评论文章。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一个个字符如子弹般射向那片扭曲的现实。
“当不加班需要批准,加班却成了‘自愿’;当休息成为需要申请的奢侈,透支反而成为美德——我们不得不问:究竟是谁制定了这些规则?它们为谁服务?”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微明。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我小睡了两小时,便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陈老师,出事了!”小林的声音惊慌失措,“那个房某某凌晨试图自杀,现在在医院抢救!”
我猛地坐起:“什么?”
“他在宿舍割腕了,留了张纸条写着‘我自愿放弃生命,与公司无关’。网上已经传开了,公司刚刚发声明说这是员工个人行为,与企业无关,还强调房某某‘心理素质差’,‘不适应现代企业竞争环境’...”
我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不仅要从肉体上榨干一个人,连自杀都要被扭曲成“自愿”行为,成为证明员工“不合格”的证据。
“帮我查房某某在哪家医院,”我对小林说,“另外,联系律师朋友,问问这种情况下企业法律责任。”
去医院的路上,我刷着新闻评论区。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有相当多人支持公司的做法。
“不愿意加班就别占着岗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企业也不容易”...这些评论获得大量点赞。更有人逻辑清奇地反问:“不是你推倒的你为什么扶?”——意思是既然不是你造成的困境,为什么要同情?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按这个说法,所有社会正义都不应该存在,因为“不是你推倒的你为什么扶”?所有互助关怀都成了多管闲事?“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管”?
到医院时,房某某已被推出急救室。医生表示他失血过多但已脱离危险。公司派来的代表比我先到,正在与家属交谈——更准确地说,是在施压。
“老房啊,公司考虑给你们一笔慰问金,但需要你们签这份声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着,“证明这是房某某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签了字,三万元马上到账。”
房某某的父亲颤抖着手拿起笔,被刚到的我及时制止。
“我是陈默,社会评论员。这份声明不能签,”我转向公司代表,“你们这是在用钱封口,逃避责任。”
公司代表冷笑:“陈先生,我司完全遵守劳动法。员工加班都是自愿的,有签字为证。房某某心理脆弱做出极端选择,我们也很遗憾,但企业没有义务为每个员工的个人心理问题负责。”
又是“自愿”。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词正在被系统性滥用,成为所有剥削行为的遮羞布。
“有签字就代表真正自愿吗?”我反问,“当选择只有‘自愿签字’和‘被辞退’时,这还是自愿吗?”
对方不为所动:“这是现代企业的管理方式,优胜劣汰。不适应的人本来就不该留在系统内。”
系统。规则。这些词在他口中如此自然,仿佛在陈述宇宙真理。
这时我的手机震动,收到小林发来的消息:“陈老师,查到了,那家公司隶属宏运集团,他们正在推广这套‘效率管理系统’,还准备办培训班收费教其他企业呢!”
原来如此。这不仅是一家企业的行为,更是一套正在被标准化、商品化的扭曲逻辑,准备推广到更多地方,捆绑更多人。
我看着病房内昏迷的房某某,他脸色苍白如纸,手腕处缠着厚厚绷带。他只有二十六岁,却已有半头白发。
离开医院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陈默先生吗?建议您不要再深入关注此事了。”对方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有些规则不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而是为了保护整体效率。个人不适应,可以淘汰,但规则必须维持。”
“你是谁?凭什么威胁我?”我质问道。
“不是威胁,是忠告。您还记得‘不是你推倒的你为什么扶’这句话吗?有时候,过多关心不该关心的事,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好自为之。”
电话被挂断。我站在医院门口,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再只是一起简单的劳资纠纷,而是某种更大、更系统性的东西。一套正在吞噬人性的规则,却打着“效率”、“自愿”和“进步”的旗号。
回到家中,我意外发现门缝下塞着一张纸条,打印的宋体字简洁冷酷:
“规则就是规则,不适应者出局。问太多问题的人,往往成为规则外的例外。——善意的提醒”
我打开电脑,发现无法登录社交媒体账号——密码错误。尝试重置密码时,系统提示我的账号因“涉嫌违规”已被暂时冻结。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起来。这座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网笼罩。我知道,我已经触动了那张网的某一根线,而现在,整张网开始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