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首次凝视”之后,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加速。我和潇潇的生活重心,彻底偏移到了那个位于城市另一端、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生命之舱”上。
“逸拓”中心鼓励,甚至可以说是精心设计了一套机制,让准父母们“参与”到孕育过程中。我们获得了一个高级权限的终端,连接着专属我们那个孵化单元的实时监控系统。只要愿意,我们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通过终端屏幕,“凝视”着舱内那团逐渐成形的生命。
最初几周,变化是微观的。全息影像上,细胞团在以惊人的速度分裂、增殖,数据流平稳得像一首催眠曲。潇潇几乎住在了终端前,她下载了所有“逸拓”官方发布的胎儿发育周志,对照着影像和数据,想象着孩子此刻应该长出了神经管,还是开始分化出肢芽。
“默,你看!AI说这周宝宝的心脏开始分区了!”她指着屏幕上那颗模拟出来的、微弱搏动的小点,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我凑过去看,那确实令人感动。一个基于我们基因组合的全新生命,正在一个精密的人工环境里,遵循着自然的蓝图,却又超越着自然的限制,稳步成长。最初的些许不安,似乎被这种奇观和潇潇纯粹的快乐冲淡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难以言喻的细节,开始像水渍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那是在大约第十二周的时候。按照“逸拓”提供的发育模型,胚胎应该初具人形,影像也会变得更加清晰。终端屏幕上,那淡琥珀色营养液中的小生命,轮廓确实日渐分明。但有时,在屏幕刷新的瞬间,或者在网络信号极其轻微波动的刹那,我总觉得那蜷缩的影像,轮廓似乎……过于清晰了。
那不是一种健康的、圆润的婴儿形态,而隐约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棱角。尤其是在肢体的末端,那本该是肉乎乎小手小脚的位置,偶尔(或许是我的错觉)会闪过一种非自然的、类似细长关节的扭曲感。但下一秒,定睛看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符合预期的影像。
“默,你觉不觉得……宝宝的样子,有时候看起来有点……怪?”有一次,潇潇也忍不住轻声问我,眉头微蹙。
我的心一跳,强作镇定:“怪?哪里怪?AI不是一直报告一切正常吗?可能是影像传输的压缩算法问题吧。”
“可能吧……”潇潇不确定地说,手指划过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也许是我太紧张了。”
除了影像,还有数据。AI的语音报告永远是那么平稳、积极。“心跳强健”、“氧合水平优秀”、“基因表达稳定”。但当我开始下意识地、更仔细地阅读那些滚动的原始数据流时,我发现了一些不协调的“音符”。
比如,那个代表“神经突触自发放电频率”的数值,有时会毫无征兆地飙升到一个极高的峰值,维持几毫秒后,又迅速回落至正常范围。快得连AI的异常报告机制都来不及触发。又比如,那个“生物电活性”图谱,本该是相对规律的波动,但我几次捕捉到一种极其短暂、极其尖锐的脉冲信号,像心电图上的室颤,但又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电信号释放?
我尝试过截图,但奇怪的是,每当我想保存那些异常瞬间时,终端总会显示“网络延迟”或“数据缓存失败”。而当画面恢复正常,那些异常数据也同步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甚至就其中一个微小的、我确信看到的脉冲信号,通过终端的客服通道向“逸拓”提出过询问。对方的回复迅速而专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尊敬的陈默先生,感谢您的关注。您所观察到的现象属于生命体征数据的正常波动范围,是胚胎发育过程中神经肌肉系统活跃度的自然体现。我们的AI监测系统灵敏度极高,已排除了所有病理可能性。请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一切尽在掌握。”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试图安抚我,却也让我更加不安。掌握在谁的手里?AI?还是“逸拓”那些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
最让我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发生在第十八周左右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潇潇已经睡了。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对着终端屏幕。舱内的影像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的光,那个小生命的轮廓比以前更清晰了。不知为何,那晚我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越来越浓的审视意味,凝视着屏幕。
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影像中那个小小的躯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无意识的胎动。而是一种……更像是在狭窄空间里调整姿势的动作。它的头部,似乎非常缓慢地,转向了摄像头的方向。
我屏住呼吸,凑近屏幕,心脏狂跳。
影像模糊,细节难辨。但我有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直觉——它正在“看”着我。通过这个连接着我们双方的摄像头,回望着我这个正在凝视它的父亲。
也就在同一时刻,孵化器生命体征监测的音频通道里,传来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声音。
那不是心跳,不是液流声,也不是机器运行的嗡鸣。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可怕,像是指甲……或者说,某种坚硬的、细小的东西,在从内部,轻轻刮擦着孵化器的透明内壁。
嚓……
只有一声。
紧接着,AI那平稳的语音无缝衔接般地响起:“检测到阶段性肌肉群组自发收缩,属正常发育现象。生命体征一切稳定。”
屏幕上的影像恢复了静止,那个小小的头颅似乎又转了回去,回到了标准的蜷缩姿势。
我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书房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电脑风扇的低鸣。
是幻觉吗?是长期精神紧张导致的错觉?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幽蓝的“生命之舱”,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孕育希望的容器。它像一个茧,一个卵,里面正在滋长的,是我期盼了十年的骨血,还是某种在精密科技和未知力量共同作用下诞生的……别的东西?
那次之后,我对终端的“凝视”带上了一种隐秘的恐惧。但我无法对潇潇言说。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开始兴致勃勃地布置婴儿房,购买各种小巧可爱的衣物和玩具。她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虽然孩子并不在那里,但她已经全身心地进入了母亲的角色。
“宝宝今天动得可欢了,你看数据!”她指着屏幕上偶尔活跃的胎动曲线,满脸幸福。
我看着她,又看向屏幕上那个幽蓝的、沉默的影像。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在我眼中,仿佛正咧开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微笑。
我们都在凝视着它。
而它,似乎也在凝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