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四十周,像一场漫长而诡异的缓刑。我和潇潇活在一种割裂的状态里——她沉浸在日益浓郁的母性喜悦中,婴儿房被布置得温馨可爱,空气中弥漫着奶香和期待;而我,则被困在终端屏幕那幽蓝的光晕和冰冷数据的缝隙里,独自咀嚼着那份不断滋长、却无法言说的恐惧。
那个“刮擦”声之后,异常现象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隐秘和……智能化。它们似乎学会了躲避直接的观测。影像的细微扭曲总发生在我眨眼或因疲惫而视线模糊的瞬间;数据的异常尖峰出现得更加短暂,并且往往伴随着网络信号的瞬时波动,让我无法捕捉证据。AI的语音报告则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所有潜在的“不规则”解释为“发育活力”或“系统误差”。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心智。长期的焦虑和睡眠不足,足以催生任何幻觉。也许“逸拓”是对的,一切只是我神经过敏。我看着潇潇脸上真切的笑容,一次次将涌到嘴边的疑虑强行咽下。我不能毁掉她这来之不易的希望,这是我们等待了十年的梦。
“收舱日”终于到了。
再次站在“逸拓”中心那冰冷的大厅,我的心情复杂难言。潇潇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因激动而汗湿,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像个即将收到最珍贵礼物的孩子。
接待我们的不再是那个职业微笑的女士,而是一位身着高级制服、自称项目主管的男人,姓李。他的笑容更标准,眼神也更锐利,像能穿透人心。
“陈先生,陈太太,恭喜二位。”李主管的声音平滑得不带一丝杂质,“‘生命之舱’培育流程已圆满结束。所有最终检测报告均显示,婴儿非常健康,甚至在某些生理指标上表现优异。你们得到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宝宝。”
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包装精美的文件夹,里面是孩子从胚胎到足月的所有监测数据报告、基因序列分析(清一色的绿色“正常”标识)以及一份份需要我们签字的确认文件。一切都无懈可击。
“现在,请随我来,进行最后的交接。”
我们跟着他,再次穿过那些迷宫般的白色走廊。这一次,脚步沉重而缓慢。我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既期待见到孩子,又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
观察室的门滑开。那个熟悉的“生命之舱”依然在那里,只是柔和的蓝光已经熄灭,舱盖呈半开启状态。内部淡琥珀色的营养液已被排空,只剩下一些湿润的痕迹。空气中那股消毒液混合甜腥的气味更加浓重了。
然后,我看到了他。
我们的孩子。
他安静地躺在舱内柔软的衬垫上,包裹在“逸拓”提供的标准白色婴儿襁褓里。他很小,皮肤透着新生儿特有的粉红,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可以说,非常漂亮。五官精致,头发乌黑浓密。
潇潇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喜悦啜泣,挣脱我的手,扑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滴落在他娇嫩的脸颊上。
“宝宝……我的宝宝……妈妈终于等到你了……”她轻声呢喃,脸贴着他的小脸,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中。
我站在原地,脚步像被钉住。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婴儿身上。
他看起来很安详,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但就在潇潇抱起他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他的手指,异常的修长,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静静地蜷缩着。
他的眼皮之下,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不像新生儿无意识的动作,更像是在……感知周围的环境。
最让我通体冰凉的,是他的安静。他从被抱起到现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啼哭,没有哼唧,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不符合常理。任何一个刚刚离开熟悉环境的新生儿,都会用哭声来表达不安。
李主管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看来宝宝很适应妈妈的怀抱,非常安静呢。这是高智商和情绪稳定的表现之一。”
潇潇闻言,抱得更紧了,满脸骄傲与幸福。
我强迫自己走上前,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孩子,想去确认他的真实,想去感受那理应存在的、生命的温热。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他脸颊的瞬间——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瞳孔。
或者说,他的眼球不是寻常婴儿的深蓝色或灰色,而是一片彻底的、毫无反光的漆黑。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又像是某种高度光滑的、非生物的晶体表面。在那片漆黑之中,极其迅速地闪过几缕细微的、仿佛数据流般的幽蓝色光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新生儿该有的茫然和依赖,只有一种冰冷的、纯粹的……观察意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恢复成那个安静漂亮的婴儿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他的眼睛……”我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哦,新生儿的眼睛颜色尚未稳定,巩膜也可能略显浑浊,这都是正常的。”李主管立刻接口,语气轻松自然,“过几周就会变得清澈明亮。陈先生是第一次做父亲,有些紧张是难免的。”
是……这样吗?真的是我看错了?新生儿眼睛的异常是常见的?
潇潇也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默,你别吓到宝宝。”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哼起了走调的摇篮曲。
交接手续很快完成。我们签下了最后一份文件,确认孩子健康,并自愿接回。李主管将一个装有孩子日常用品和“逸拓”纪念品的袋子递给我,再次公式化地祝贺我们,然后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抱着那个安静的、闭着眼的婴儿,我们走出了“逸拓”中心。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世界依旧运转,仿佛我们刚刚完成的,只是一次普通的购物。
回到家里,婴儿房的温馨氛围稍稍驱散了一些我心中的寒意。潇潇将孩子轻轻放在铺着柔软床笠的婴儿床上,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辉。
“他真完美,默。”她轻声说,像是在梦呓。
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躺在那里,安静得如同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
夜晚降临。潇潇因为疲惫和兴奋,早早睡下了。我却毫无睡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耳朵竖起着,捕捉着婴儿房里任何一丝声响。
一片死寂。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最终还是无法忍受,蹑手蹑脚地走到婴儿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苍白的光带。婴儿床就在光带旁边。
他醒着。
他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睁着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深海或虚空的幽蓝光泽。他抬着一只那只异常修长的手,放在自己眼前,手指以一种绝非婴儿能做出的、精细而诡异的角度,缓缓地弯曲、伸展,像是在测试,又像是在……操控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窥视,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转向门口的方向。
那片幽蓝的微光,定格在我身上。
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凝视。
我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冷汗淋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不是我们的孩子。
那是什么?是基因编辑的意外产物?是AI监控下诞生的某种新型意识?还是“逸拓”项目中,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目的所催生出来的东西?
它现在就在我们家里,在我和潇潇精心准备的婴儿房里,躺在那个象征着爱与希望的小床上。
潇潇在卧室里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梦呓:“宝宝……别怕……妈妈在……”
我滑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们带回家的,不是一个孩子。
我们带回来的,是一个秘密,一个错误,一个……怪物。
而最恐怖的是,在法律上,在伦理上,在潇潇充满爱意的眼中,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那无声的凝视,仿佛穿透了门板,牢牢地钉在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