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瓦檐下的新痕
青瓦镇的杏花刚落时，老麻的巢就修好了。没用太多新料，还是去年的棉絮和麻线，只是把裂缝堵得更严实了，像块打满补丁的旧衣，看着糙，却暖。最瘦小的雏鸟在巢边啄出个小坑，里面铺着新捡的芦花，像个专属的小窝，每次归巢都要钻进去打个滚，绒毛上沾着白絮，像只落了雪的麻雀。
“这小子，越来越像回事了。”灰眉从晾衣绳上飞过来，嘴里叼着颗红樱桃，是从杂货铺老板娘的果篮里啄的，甜得发腻。她把樱桃放在巢边，“尝尝？今年的第一颗。”老麻没动，只是用喙指了指打谷场的方向——那里的新麦已经割了，麦秸堆得像座金黄的山，散着诱人的香。
雏鸟们显然也闻到了。最壮实的那只率先飞了出去，翅膀扇得急，像支离弦的箭，没等老麻跟上，就已经落在麦秸堆上，低头啄食散落的麦粒，嗓子眼儿动得飞快，像台转不停的石磨。老麻跟在后面，左翼的断羽在阳光下泛着灰，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这小子还被冰裂缝吓得发抖，如今却敢独自闯麦场了。
“慢点吃，没人抢。”老麻低低地叫，用翅膀碰了碰它的背。最壮实的雏鸟抬头叫了声，像是在应，却没放慢速度，反而叼起颗最大的麦粒，往巢的方向飞，翅膀上沾着麦糠，像撒了层金粉。老麻看着它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成长，就是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悄悄长硬了翅膀。
青瓦镇的夏天总是热闹的。孩子们放了学，会在巷子里追跑，弹弓的“啪”声偶尔响起，像颗炸响的雷；货郎的拨浪鼓从早响到晚，混着妇人的笑骂，在瓦檐下滚，像团化不开的糖；还有那只叫铁蛋的猫，不知被谁喂得更胖了，趴在墙根晒太阳，肚子鼓得像个球，看见麻雀也懒得动，只是眯着眼，像个看透世事的老人。
老麻的雏鸟们开始学着独立。它们不再总跟着老麻，会三三两两地飞出去，在打谷场捡麦粒，在杂货铺偷面包屑，甚至敢去饭馆的屋檐下，等伙计扔出馊饭，像群初出茅庐的探险家。最瘦小的那只总爱往灰眉的巢边凑，跟她的雏鸟一起玩，用喙叼着根线头拔河，翅膀拍得“啪啪”响，像群疯闹的孩子。
“它好像更黏我。”灰眉笑着叫，用喙理了理最瘦小雏鸟的羽毛，那里沾着点她巢里的棉絮，像块偷来的暖。老麻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小家伙在灰眉身边撒娇，突然觉得——有些羁绊，是比血缘更软的线，能把不同的巢，连成个更暖的家。
麻烦还是找上了门。不是铁蛋，是群新来的麻雀。它们从邻镇飞来，羽毛比青瓦镇的麻雀更亮，喙也更尖，一来就霸占了打谷场，不让老麻的族群靠近，翅膀拍得“啪啪”响，像在示威。最壮实的雏鸟不服气，冲上去理论，被对方的领头鸟啄掉了几根尾羽，像朵秃了瓣的花。
“欺人太甚！”老麻怒了，左翼的断羽抖得厉害，每根羽枝都在颤，像根拉紧的弦。它召集了所有家族成员，包括灰眉的族群和西巷的老麻雀，在老槐树下开会，树洞里的空气都带着火，像个即将爆炸的药桶。
“跟它们拼了！”最壮实的雏鸟叫得最凶，右翼的羽毛还没长全，却像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西巷的老麻雀却摇了摇头，用喙指着打谷场的方向：“它们人多，硬拼吃亏。”灰眉也觉得不妥：“要不……我们去河滩找吃的？”
老麻没接话，只是盯着树洞壁上的爪痕——那是祖辈们留下的记，深浅不一，像些无声的战书。它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麻雀的地盘，不是靠打出来的，是靠守出来的。”它低低地叫，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声音里带着种让人信服的狠。
第二天一早，老麻的族群没有去打谷场。它们分成几队，一队去饭馆后门捡剩饭，一队去河滩啄草籽，一队去杂货铺的仓库偷麦粒，像群分散的游击队员。新来的麻雀在打谷场等了半天，没见到老麻的影子，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在麦秸堆上打闹，像群得意忘形的孩子。
就在这时，老麻动了。它带着最壮实的雏鸟和白眉——它开春后也跟着来了青瓦镇，落在打谷场边缘的草垛上，故意露出点破绽。新来的领头鸟果然上当，带着几只雄鸟冲了过来，翅膀扇得“嗡嗡”响，像阵嚣张的风。
老麻没硬拼，只是往饭馆的方向飞。那里的伙计正拿着扫帚打扫，看到麻雀打架，顺手就把扫帚挥了过去。新来的麻雀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四散飞逃，翅膀撞在墙上，发出“砰砰”的响，像群慌不择路的败兵。
“这叫借势。”老麻落在草垛上，对着看呆了的雏鸟们叫，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最瘦小的那只突然飞过来，用喙叼来根新来麻雀掉落的羽毛，放在老麻面前，像在献功。老麻用喙碰了碰它的头，眼里的光像晒化的冰。
打谷场最终还是回到了老麻手里。新来的麻雀灰溜溜地飞走了，临走前留下了几根羽毛，像些认输的白旗。老麻没把羽毛扔掉，而是叼回了巢，插在瓦缝里，像面胜利的旗。雏鸟们围着羽毛叫，声音里带着骄傲，像群打了胜仗的将军。
夏天的暴雨来得急。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墨的布，把青瓦镇的屋檐都染成了黑。雨“哗啦啦”地砸下来，打在瓦片上“噼啪”响，像无数只手在拍。老麻的新巢很结实，没漏雨，却听得见外面的风声，像头咆哮的野兽，在瓦檐间窜。
最瘦小的雏鸟突然害怕了，钻到老麻怀里，小爪子紧紧抓着它的羽毛，像抓住根救命的稻草。老麻用翅膀护住它，左翼的断羽被压得有些疼，却没动，只是低低地叫：“别怕，雨总会停的。”它想起去年在芦苇荡的冰裂缝边，这小家伙也是这样怕，却比那时更沉了些，翅膀也更硬了，像块正在长大的暖。
雨停后，青瓦镇的屋檐下挂起了彩虹，像座七彩的桥，一头连着打谷场，一头接着河滩。雏鸟们飞出去，在彩虹下打闹，翅膀拍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钻。最壮实的那只叼着根彩虹色的布条，是从孩子们的风筝上扯下来的，得意地向大家炫耀，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
老麻蹲在巢边，看着它们的身影，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显眼了。它的羽毛比去年更灰了些，像蒙了层尘，却也更韧了，能挡得住风雨，护得住雏鸟，像片被岁月磨过的瓦，虽然旧，却更稳。
灰眉飞过来，落在它身边，喙里叼着朵被雨打落的月季，红得像团火。“你看，”她指着最瘦小的雏鸟，它正和她的雏鸟一起，在彩虹下追逐一只蝴蝶，翅膀扇得欢，像两片被风托着的叶，“它们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了。”
老麻看着那混在一起的灰影，突然觉得——瓦檐下的新痕，从来不是刀刻的界，是雨打出来的暖，是风吹不散的伴，是像这些雏鸟一样，在同一个巢边长大，在同一片瓦上飞，把不同的羽毛，织成片更厚的绒，把不同的叫声，汇成首更齐的歌。
它知道，等秋天来了，这些雏鸟或许会像它当年一样，带着新的羽毛，往南飞，去看芦苇荡的飞絮，去闯更宽的河，去留下属于它们的羽痕。而它会守在青瓦镇的屋檐下，修补那可能漏雨的巢，等着它们回来，像场不会过期的约。
夕阳把瓦檐染成了金，老麻的巢在余晖里闪着光，像个被暖烘烘的梦。最瘦小的雏鸟飞回来，嘴里叼着颗饱满的麦粒，放在老麻面前，眼里的光像颗刚啄出来的星。老麻没吃，只是用喙把麦粒推给它，像在说“你吃”。
瓦檐下的新痕，就是这样一点点长出来的。在打谷场的争夺里，在暴雨的守护里，在彩虹下的打闹里，在你给我颗樱桃，我分你粒麦粒的暖里，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把不同的故事，刻成同一个家的记，永远留在青瓦镇的瓦檐下，带着雨的润，风的暖，和翅膀拍打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