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檐角的新巢
青瓦镇的蝉鸣刚起时，老麻发现最壮实的雏鸟总往镇西头飞。不是去打谷场，也不是河滩，是往那片新盖的瓦房飞，翅膀扇得急，像揣着什么心事，每次回来都带着股石灰味，沾在羽尖上，白得像撒了把盐。
“那小子在捣什么鬼？”老麻蹲在当铺的瓦檐上，眯着眼瞅。夕阳把新瓦房的脊兽染成金红，像蹲在屋顶的猛兽，檐角还没装瓦，露着光秃秃的木架，风一吹，“咯吱”响，像副没上油的骨。最壮实的雏鸟正叼着根细草，往木架的缝里塞，动作鬼祟得像偷东西的贼。
灰眉从晾衣绳上飞过来，嘴里叼着颗晒裂的葡萄，甜得发齁。“你没看出来？它想搭新巢。”她用翅膀指了指那片瓦房，“听说要住新户，是户开布庄的，家里总扔棉纱，比米糠还养鸟。”老麻心里一动——雏鸟长大了，总要离巢，像当年它离开父母那样，翅膀硬了，就想往更宽的地方飞。
最壮实的雏鸟果然在盖新巢。它没学老麻用棉絮混泥，而是叼来些细软的棉纱，混着长草，在新瓦房的檐角搭了个圆窝，像颗悬在半空的棉桃，风一吹就晃，却透着股新鲜劲。有次它叼着团蓝棉纱回来，正撞见老麻，吓得差点把棉纱掉下去，像个被抓包的孩子。
“搭得不错。”老麻低低地叫，声音里带着点硬，却没责备。雏鸟愣了一下，突然把蓝棉纱往老麻面前推，眼里的光像颗怯生生的星。老麻没接，用喙指了指巢的边缘：“那里得加几根粗草，不然经不住雨。”它的声音粗得像磨过砂纸，却比平时软了些，雏鸟的尾巴猛地翘了起来，像面被风鼓起的旗。
最瘦小的雏鸟总爱往新巢跑。不是去帮忙，是蹲在旁边看，偶尔叼来片羽毛，往巢里一扔，像在添件装饰。最壮实的雏鸟也不赶它，只是在叼棉纱时，会分一半给它，两只鸟并排往新巢飞，翅膀的影子在地上连成一片，像块拼在一起的布。
“这俩，倒像亲兄弟。”灰眉趴在晾衣绳上，看着它们的背影笑。她的三只雏鸟也开始找地方搭巢，一只选了杂货铺的屋檐，一只去了饭馆的窗沿，还有一只最胆大，居然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上筑巢，离地面三米高，像个悬在半空的胆。
老麻没干涉。它知道，麻雀的巢就该各有各的样，像青瓦镇的人，有的住瓦房，有的住草屋，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是个好家。它只是在每天巡逻时，会绕到新瓦房的檐角，看看最壮实的雏鸟的巢，有时添根草，有时补块纱，像个不放心的爹，悄悄帮衬着。
麻烦还是找来了。不是外来的麻雀，是新搬来的布庄老板。他嫌檐角的鸟巢碍事，用根长竹竿去捅，竹竿带着风，“呼”地扫过去，差点把新巢捅下来，棉纱掉了一地，像场碎雪。最壮实的雏鸟急了，冲上去啄老板的手，被竹竿带得飞出去老远，翅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响，像块掉在地上的石头。
“住手！”老麻怒了，左翼的断羽抖得厉害，带着族群的麻雀冲过去，有的啄老板的帽子，有的叼他的袖口，有的扑棱翅膀挡他的眼，像阵突然掀起的灰潮。老板被搅得没法子，骂骂咧咧地扔下竹竿，回屋去了，袖口还挂着几根麻雀毛，像串狼狈的装饰。
最壮实的雏鸟落在老麻身边，右翼的羽毛秃了块，渗着血，像朵被揉烂的花。“这巢……”它委屈地叫，眼里的水像颗快掉的露。老麻没说话，只是用喙捡起地上的棉纱，往檐角飞，族群的麻雀也跟着帮忙，有的叼草，有的捡纱，很快就把新巢修好了，比之前更结实，像个被守护过的堡垒。
布庄老板再没敢来捅巢。据说他被麻雀啄破了手，老板娘骂了他半天，说麻雀是“家仙”，捅不得。从那以后，他每次开门，都会往檐下撒把米，像在赔罪。最壮实的雏鸟也不记仇，叼起米粒就往新巢飞，喉咙动得飞快，像在说“这还差不多”。
入秋时，最壮实的雏鸟的巢里住进了只雌麻雀。不是青瓦镇的，是从邻镇飞来的，羽毛比本地麻雀浅些，像蒙了层霜，眼尾有颗小红点，像粒胭脂。她不怎么怕人，敢在老板撒米时落在窗台上吃，动作优雅得像位做客的小姐。
“有媳妇了。”灰眉笑着对老麻说，眼里的光像揣了颗暖珠。老麻蹲在当铺的瓦上，看着两只麻雀并排蹲在新巢边，啄着棉纱整理羽毛，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贴在墙上的画。最瘦小的雏鸟蹲在旁边的瓦上，安静地看着，没捣乱，也没离开，像个懂事的弟弟。
最壮实的雏鸟开始学老麻的样。它每天清晨都会往打谷场飞，叼回最饱满的麦粒；傍晚则守在布庄的后门，等老板扔棉纱，把新巢铺得越来越软；遇到刮风下雨，就用翅膀护住雌麻雀，像座不会塌的山。老麻看着它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成长，是从学着守护开始的，翅膀下的温暖，比独自飞翔更沉，也更稳。
最瘦小的雏鸟也有了自己的事。它总往河滩飞，那里的芦苇开始抽穗，像片摇荡的金。它学会了在苇杆上睡觉，用爪子紧紧抓住杆，风吹不倒；学会了在浅水里找螺蛳，用喙把壳啄开，露出里面的白肉；甚至学会了跟野鸭打招呼，虽然对方不理它，却也没驱赶，像种默许的平和。
“这小子，怕是想往远处飞。”灰眉有些担心，用喙指了指往南飞的雁群，它们排着“人”字，翅膀拍得“呼呼”响，像片移动的云。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最瘦小的雏鸟从河滩飞回来，翅膀上沾着苇绒，像披了件白披风，眼里的光比以前更亮，像藏着片没看过的天。
青瓦镇的秋天总带着点忙。人们忙着收粮，打谷场的麦秸堆得更高了，像座金黄的山；货郎的担子上多了些棉衣，摇着拨浪鼓喊“换季喽”；连铁蛋都胖了不少，趴在粮仓的墙根，懒得动弹，偶尔抬头看眼飞过的麻雀，像在说“今年冬天不愁吃”。
老麻的族群也在做过冬的准备。最壮实的雏鸟把布庄的棉纱叼回老巢不少，像在帮衬；灰眉的族群收集了很多干马齿苋，藏在树洞深处；西巷的老麻雀则教大家辨认哪种干草能保暖，哪种树皮能当药，像位经验丰富的导师。
最瘦小的雏鸟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带着颗野果，有时叼着根羽毛，有时什么也不带，只是蹲在老巢边，看着夕阳落下去，眼里的光像片琢磨不透的谜。老麻知道，它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像颗即将发芽的种，只等一阵风，就能破土。
终于在个清晨，最瘦小的雏鸟没回老巢。老麻在河滩的芦苇丛里找到了它，它正和群南飞过冬的麻雀在一起，羽毛混在其中，灰扑扑的，却很显眼。看到老麻，它突然飞过来，用喙碰了碰老麻的断羽，像在告别，然后转身，跟着南迁的队伍，往远处飞去，翅膀扇得匀，像片被风托着的叶，没回头。
老麻站在苇杆上，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心里像空了块，却没追。它知道，有些翅膀属于远方，就像当年它离开父母那样，牵挂拦不住，担忧也留不下，只能看着它往更宽的地方飞，哪怕路上有风雨，有猛禽，有翻不过的河，也是条必须走的路，像种宿命的循环。
回到镇上，最壮实的雏鸟正等在老巢边，叼着颗最大的麦粒，眼里的光像个担心的兄长。老麻没说话，只是把麦粒叼过来，放在巢边，像在说“它会回来的”。最壮实的雏鸟点点头，用喙把麦粒往老麻面前推了推，像在说“你吃”。
夕阳把青瓦镇的瓦檐染成金红，新瓦房的檐角，最壮实的雏鸟的巢里已经有了雏鸟的叫声，嫩黄的喙张着，像些等待喂食的小漏斗。老麻蹲在当铺的瓦上，听着那声音，混着打谷场的麦香，布庄的纱味，还有远处河滩的苇风，像首新旧交织的歌。
檐角的新巢，从来不是简单的离别。是旧巢的延续，是翅膀的接力，是像最壮实的雏鸟那样，守着熟悉的瓦檐，把温暖传下去；也是像最瘦小的雏鸟那样，朝着陌生的远方，把勇气带出去。无论留在青瓦镇，还是飞向芦苇荡，每片新巢，都是老巢的新痕，刻着同样的暖，同样的盼，同样的——属于麻雀的，生生不息的念。
老麻振翅飞回当铺的瓦檐，左翼的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个藏着故事的疤。巢里还有些棉纱，是最壮实的雏鸟送来的，软得像朵云。它把棉纱铺在巢底，然后蹲下来，看着打谷场的方向，那里的麦秸堆在夕阳下泛着金，像座永远吃不完的粮仓。
今年冬天，或许不用往南飞了。老麻想。檐角的新巢里有了新的雏鸟，青瓦镇的屋檐下有熟悉的暖，连铁蛋都懒得计较了，像个平和的邻居。这样的日子，挺好。像颗落在瓦缝里的种，不用羡慕远方的风，守着自己的土，也能长出片绿，结出颗饱满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