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拂晓,玄涛欲明。
崇祯二十年,二月初二,寅时三刻。
夔州白帝城下,长江的潮气混着柴火余烬的味道,在营地弥漫。
王二狗蹲在营房的青石阶前,正用一块油石磨着刺刀。
新发的刺刀钢口极好,伴随着均匀的“沙沙”声。
刃身在未熄的火把下泛着青蓝色幽光,像一汪凝住的寒水。
他磨得很慢,从刀根到刀尖,每处齿纹都反复推过三遍。
左手拇指轻轻试了试刃口——微微一凉,皮还没破,血珠已经渗了出来。
够快了。
这个时间,营房里其他人都还在睡。
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混在一起。
但王二狗睡不着——天一亮,就要开拔了。
昨儿傍晚的军官会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李闯王那张被烽烟刻深的脸,在昏黄油灯下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明日,大军开拔,打重庆。新军教导营——当先锋,第一个上。”
他是第一队队副,站在第三排听着。手心当时就出了汗。
“怕了?”旁边忽然有人出声。
王二狗一抬头,是赵铁柱。
这个南京来的教官总神出鬼没的,此刻蹲到他身侧,手里拎着个牛皮水壶。
“有点。”王二狗没掩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刺刀的木柄,“从前打仗,跟着人潮往前卷便是,生死由命。这回……不一样。”
“是不一样。”
赵铁柱拧开壶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以前是乱打,现在要打的是堂堂之阵。进退有号令,射击听指挥,火炮在前头给你们开路。”
他拍了拍王二狗的肩,力道很实,“记牢训练时教的:装弹要稳,瞄准要狠,开枪要齐。阵脚不乱,十个打咱一个,也得崩掉他们满嘴牙。”
王二狗点点头,目光落回刀上。
刃口映出他半张脸,二十三岁,颧骨有点高,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发紧。
卯时初,号角响了。
不是一声,是三声。
一声催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长,像把黑夜撕开了三道口子。
营房里顿时炸了窝,全都骚动了起来。
睡眼惺忪的士兵们从通铺上弹起来,摸黑套衣,绑腿带子勒得飞快,有人踢翻了木盆,
“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王二狗“咔嗒”一声将刺刀卡进枪管下的榫口,严丝合缝。
他背上行囊——三天的炒米饼子,一竹筒清水,一小包用油纸裹了三层的金疮药。
行囊很沉,但背习惯了,反而有种莫名的踏实。
营房外,火把噼啪。
二百八十人,按队排列,鸦雀无声。
火把的光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有人紧张地咽口水,有人不停摸枪。
马蹄声由远及近。李自成来了。
他今日披了全副铁甲,甲叶在火光下冷硬如嶙峋山岩。马在队列前打了个响鼻,喷出白汽。
李自成的目光扫过每一排,没有长篇大论,只吐出两句话,声音不高,却落入每个人的心头上,
“弟兄们,出发。”
“拿下重庆,吃白米饭。”
短暂的死寂。
然后,低吼如闷雷般炸开:“拿下重庆!吃白米饭!”
声音压着,却震得人胸腔发麻。
王二狗跟着队伍转身,脚步踩在夯实的泥地上,沙沙作响。
天还是墨黑,东边天际勉强透出一线若有若无的鱼肚白。长江在浓重的晨雾里变成一条吞吐着沉闷涛声的灰色巨蟒。
码头上,二十条快船如蛰伏的怪兽。蒸汽船要运重炮和粮草,明日才动。
先锋队,就得靠这些轻捷小船顺流疾下。
王二狗踏上第三条船。船身窄长,三十个人挤上去,船舷几乎贴着水面。
船夫都是赤脚的本地人,筋骨嶙峋,眼神却亮得像江上的渔火。
长篙一点,船离了岸,王二狗回头望去,白帝城那座残破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随时会苏醒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顺流而下,船入了江心,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长江在这一段很险,两岸都是悬崖,江心礁石密布。
船夫撑着长篙,左避右闪,船像片叶子在激流里颠簸、打旋。
王二狗死死抓住湿冷的船舷,指甲抠进木头缝里。胃里开始翻搅,早上硬塞下去的饼子顶着喉咙。
“头回坐船?”旁边响起个粗嘎的声音。
是刘大个,闯军的老兵,脸上有道从眉骨拉到嘴角的疤,据说是潼关之战留下的。
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嗯。”王二狗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生怕一张嘴就吐出来。
“没事,吐几回就惯啦!”
刘大个笑得没心没肺,“老子当年从陕西逃难过来,在船上吐了三天三夜,最后连苦胆水都吐干净了,嘿,反倒舒坦了!”
王二狗没接话,全力对抗着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冰冷的江水不时溅上来,打湿了棉袄前襟,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终于灰亮了些。
雾气被江风吹散些许,能看清两岸山上密得透不过光的林子,偶尔有零星的、半塌的茅屋挂在陡坡上,不见炊烟,不见人迹——这一带,人要么死绝了,要么逃空了。
辰时,船队在一个河湾缓处靠了岸。
这里有个小渡口,地名倒是雅致:
黄桷渡。
按照计划,先锋队要在这里上岸,徒步翻越眼前这道山梁,直插重庆南面的黄桷垭,锁死守军南逃的咽喉。
王二狗跳下船,踩在滑溜溜的卵石上,腿脚有些发软。他用力跺了跺脚,血液似乎才重新流到脚尖。
队伍迅速集结,无声地没入山道。
路是兽径般的羊肠小道,只容一人侧身。长蛇般的队伍在潮湿阴郁的密林中蜿蜒。
赵铁柱走在最前,手里摊着一张防水油布地图,不时对照着手中的指南针。三个侦察兵像狸猫般散在两翼,身影在树丛间一闪而没。
走了约莫十里,前方忽然传来几声鸟鸣——三长两短。
队伍瞬间定住,所有人矮身,借着树干、岩石隐蔽。
王二狗蹲在一丛灌木后,枪口微微抬起,指向鸟鸣传来的方向。心跳得很快,但握枪的手很稳。
一个侦察兵猫着腰疾步退回,压低声音:“赵教官,前面山坳子,有寨子。冒烟,肯定有人。”
“多少?”
“寨墙上有哨,看得见的至少十来个,里头屋子二三十间,估摸着总数不下三四十。”
赵铁柱盯着地图,眉头拧成疙瘩。地图是新绘的,这片区域该是空白。
“不能绕。”
他下了决心,“绕路得多走半天,误了闯王的限期。”
言罢赵铁柱抬眼,目光扫过几个队正和队副,“王二狗,带你的一队,从左边林子摸过去,看清楚寨子里的虚实、布防。记住,只看,别动手,摸清就回。”
“是!”王二狗心一凛,点了十个平时训练最扎实的兵。
十一人像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散入左侧密林。
——。
寨子比想象中简陋。一人多高的木栅栏围着,不少地方的木头已经发黑腐朽。
里面是些歪歪斜斜的茅屋,正中空地上堆着些杂物。
寨门口两个抱着长矛的哨兵,正倚着门柱打瞌睡。栅栏上有个挎着腰刀的人在走动,看架势是个小头目。
王二狗趴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后,眯着眼细数。
能看见的活动人影大概二十出头,衣衫褴褛,手里的家伙也五花八门,长矛、锈刀,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不像官兵,倒像是……
“土匪。”他心下断定。
他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十个人又如鬼魅般退了回来。
“是土匪窝,”
王二狗向赵铁柱汇报,“约莫二三十人,装备破烂,纪律涣散。”
赵铁柱看了看天色,日头已渐高。
“不能拖。李闯王给的军令是三日到黄桷垭。”他目光锐利起来,
“拔掉它。王二狗,你还带一队人,绕到寨子后面。听到前面响动,就在后头放火制造混乱。我带人在正门佯攻。前后夹击,速战速决。”
王二狗又点了十人,多是身手敏捷的。
一行人借着山势和林木掩护,花了小半刻钟,绕到了寨子后方。
这里的木栅栏更矮,还有处破损的缺口。
里面传来马匹打响鼻的声音。
王二狗从缺口小心窥去,是个简易马厩,拴着十来匹瘦马,旁边堆着高高的干草料。
他眼睛一亮,打了个手势。
两个兵搭人梯,悄无声息地翻过矮栅,落地如棉,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王二狗第五个翻入,脚尖先着地,顺势一滚,半蹲在草垛阴影里。
寨子前方隐隐传来嘈杂,是赵铁柱开始佯攻制造动静了,吸引了大部分土匪的注意。后寨空荡荡,只有一个老匪抱着酒葫芦靠在马厩柱子上打盹。
王二狗指向草垛,又做了个点火的手势。
两个兵摸出火折子,拔开筒盖,凑嘴一吹,幽蓝的火苗窜起。干草见火即燃,“轰”一下,橘红色的火焰伴随着浓烟冲天而起。
“走水啦!后寨走水啦!”
?^???^?
王二狗扯开嗓子,用带着陕西口音的官话大喊。